未了录
我知道,我再也不会回来了。
关玻璃窗之前,顺手把我的老伙伴“太史公”放到了窗外。它肯定不满我这样做,但它一向儒雅庄重,绝不会用死命的嚎叫,表示自己的不满。它只是重又跃上窗台,趴在那儿,隔着玻璃窗,用它那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我。
我装作浑然不觉,接着去插窗上的插销。可这窗户年久失修,窗框已经开榫、错位、变形,别管我多么使劲,那插销无论如何是插不上了。这不能算是维修工人的疏忽,而是因为我对生活无可救药的恍惚。平时,我就用一根麻绳拴着,开起窗来当然非常麻烦,好在我很少开窗。因为我已如早产婴儿般的孱弱,任何一点温度变化,都足以对我造成威胁,让我爆发一次莫名其妙的合并症。我老是发出这样的感慨,为什么医院里到现在还没有一种供衰弱的老人睡进去的保温箱?
所以我的房间里总有一股地下室的霉湿味,以及一个不健康的人长久居住过的怪味。
可是从前天晚上起,我却把窗子一直开着,我希望那沁着花香的春风,能把我多年来浸洇在这屋子每一个缝隙里的怪味,彻底置换干净。
这大概是我能为别人做的最后一件事了。早晚会有人搬进来,我希望新来的房客,不要因这房间里的怪味责怪我,不过即便他们责怪我,我也听不见了。
当然,顶好是把这房间重新粉刷一次。
风儿是暖和的,我却咳嗽不止。我的嗓子里粘着一层厚厚的浓痰,好像积满了煤尘的烟囱,我真巴不得有谁拿个铁扫把,像清扫烟囱那样,把我的喉咙清扫干净。
前天医院打来电话,通知我今天住院。打电话的小伙子有副轻歌剧演员的嗓子,唱着歌儿似的,好像通知我去赴一个约会,告诉我有人正在一棵合欢树下,或是一座小桥旁等着我。而我要去的,却是通向太平间的那道小门。
从接到电话那一瞬起,我就开始不断回首自己的一生,就像即将死去的人常做的那样。我不禁感到奇怪,在这之前我们都干什么去了?难道我们一定要等到一切都来不及的时候,才会想起已然无法了却的大大小小数不清的旧账?难道我们注定要带着许多懊恼离开?
我的一生,索然无味,顶顶平常。我甚至为那些将要给我写悼词的人犯愁:我有什么值得在悼词上一提?或是,那悼词念不了一分钟就没得念了,如何是好?
就连我的名字,也像成心跟人找别扭,不但念起来十分拗口,还透着刻板和平庸。虽然每过那么两年,它便会在一本明史研究之类的书脊上出现,那本书也不会很薄,总有四五百页的样子,不过那本书,多半被放在书架的最下层。我明明知道,我的下一本书出版了,我的上一本书还不会卖光,可我有时还忍不住跑到书店,朝我那些卖不出去的书溜上一眼,看看它们是否有所减少。唉,哪怕卖出去一本也好。然后又赶紧溜走,像个心虚的小偷。我怕,怕有人认出,我就是那些卖不出去的书的作者。这让我感到惭愧和惶恐,我知道自己才气有限,白白地糟蹋了许多纸张,让读者浪费了很多的时光。可就像中了邪,我没法儿不把整个心思投入我的研究,也没法让自己停止不写,没有这些,我还活个什么劲。
邻居老李问我,住院以后,有没有什么事情需要代办?比如信件、电报之类,要不要及时送到医院,还是等他到医院探望我时,一并带去?
我对他说,不忙。有便时带去也不迟。
除了出版社、报刊,或某大学学报编辑部关于组稿、催稿、出版事宜的往来信函,或偶尔有个像我一样较真儿的书呆子提出就某个朝代、某次战役的确凿时间、地点之类与我进行商榷之外,我几乎没有什么私人信件,何况我已经病了很长一段时间,工作耽误了很久,就连这些信函也往来寥寥。
没有人跟我过不去,可我就是没什么朋友。
研究所里的同志,对我十分敬重和体谅。我却常把别人的礼貌,当做饶有兴味的表现。别管人家爱听或是不爱听,有事或是没事,腻味或是不腻味,我会几小时几小时地引经据典,向听者证明清夏燮所撰之《明通鉴》,立说多有不经之谈。
逢到不得不回访什么人,心里一边惦记着摊在桌上的手稿,一边暗暗巴望对方顶好不在,我便可以留个简便的条子,马上走人。既尽到了礼数,又不致耽搁太多的时间。实在不巧碰上了,我会把“现在天气渐渐热了”这种废话,说上三遍。
我在社交场合种种不合礼仪的表现,常常闹得对方不知该拿我怎么办。等我起身告辞的时候,不论我或是主人脸上,都会显出因为不再互相折磨而对彼此感激不尽的神情。
赶上节假日,离开了机关食堂,我总闹不清什么时候该吃早饭、中饭,或晚饭。我相信没有一个人会像我那样,急切地巴望食品工业和服装工业的发展,巴望着到什么时候,才能把吃饭那个复杂的过程,简化到宇航员的水准,该就餐的时候,只消从管子里挤上一点。我巴望着纸浆即将成为服装新型材料的报道尽快付诸现实,用一次就可以扔掉,既免去洗涤的麻烦,也省得我的衣服、被单,总像油渍的抹布。和别人没什么两样,我同样喜欢干净的衣服、被褥。P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