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极而忧
1945年,我在美国芝加哥大学读书。5月德国投降的那一天,芝加哥全城沸腾。入夜,街上一片狂欢景象,平时的行为准则不起作用了,人们甚至可以拥抱亲吻自己遇见并且喜欢的任何异性。到8月15日日本天皇宣布投降的那一天,我虽然意识到当夜那种狂欢之乐,也许有机会吻一吻异国娇娃,但作为中国人,比较拘谨,我没有胆量到大街上去尽情享受那狂欢之夜,只是坐在自己的宿舍里反复背诵杜甫的名诗:“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每当背到第三句“却看妻子愁何在”时,因当时我的妻、子俱在重庆,无缘得见,仍不免乡愁。背到第四句“漫卷诗书喜欲狂”时,虽也能狂喜一阵,但为时甚暂。因为,当时我的学业尚未告一段落,不能像杜甫那样“青春作伴好还乡”,而今难以“放歌纵酒”的,则还有更重要的原因,这要从头说起。
我少年时国家多难,由于读了些旧书,深感“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同时也难免有显亲扬名幻想。然而家境清贫,性情耿介,自认仕途难闯,不愿预闻政治,总是做着读书成名,“布衣傲王侯”的清梦。到读高中时,这一梦想具体化为清华、北大这样一些大学的著名教授。可是,20世纪30年代以来,在国民党政府先安内后攘外的亡国政策的纵容下,日寇步步进逼,到“七·七”事变后,清华、北大不得不迁往昆明,它们的那些名教授的安身立命之所也岌岌可危。这铁一样的事实告诉我,中国只有打败日寇,并在打败日寇后通过现代化强大起来,我的梦想才有可能变成现实,否则就面临沦为亡国奴或流浪异域的危险。
在这种情况下,日本宣布投降,怎能不令人“喜欲狂”、“放歌纵酒”呢?但狂喜一阵之后,静下来仔细一想,中国是否能从此就走上现代化道路,使国家富强起来呢?很明显,当时中国最有力量的政党只有两个:国民党和共产党。我当时不懂政治,认为国共斗争不过是争权夺利;不管哪一个,只要有一个党能把中国引上现代化与富强之路就行。
我逐渐认识到只有中国共产党才能引导中国走上现代化与富强之路,那是1946年的事。于是,我根据自己掌握的一些情况对国共两党进行比较、衡量。首先我认为,日本投降后,国共合作是十分困难、甚至是不可能的,因为民族矛盾已不再是主要矛盾。其次,一方消灭另一方的可能性,在当时也是非常小的。因为共产党虽然是在野党,但在极艰苦条件下坚持敌后抗战,党员、军队及民兵人数大大发展,根据地相应扩大,在整个中国社会中声望和地位有所上升,它的力量比抗战前和抗战初期大不相同了。以前国民党都消灭不了它,现在消灭它谈何容易!国民党呢,虽然它日益腐朽无能,大失人心,但它在抗战中后期积极反共,囤积了大量的美援物资以备战后对付共产党人,物质力量仍比共产党强大很多,共产党要想在短时间内推翻它,也显得不现实。因此,国共两党继续斗争的形势在所难免。这样一分析,使我的兴奋之情不由得渐渐冷却下来,甚至感到前途茫茫,为国、为民、为自己的前途忧思不已。
除这种忧思外,自然不能不忆及国内的亲人。当时,我的妻子带着3岁女儿和1岁儿子住在重庆,母亲及弟妹住在黄陂县乡下。我遥想,乡下人不一定能及时知道日本投降的消息,重庆一定会知道的。孩子们小不懂事,妻子是一定也会“喜欲狂”的。然而隔着一个太平洋,这种“喜欲狂”之情无计交融,于是不自觉地又背起了少陵名诗: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香雾云鬓湿,清辉玉臂寒。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现在我记不清,当夜我是什么时候上床就寝的,我在床上又辗转反侧了多久时光。
1995年6月14日夜于珞珈山
载《武汉春秋》1995年4、5月合刊
撩人的黄昏后
1945年,我到美国读书,同时进校、选课也基本相同的,有个叫简的美国女同学。她算不上美人,年龄大约30岁左右,但肌肤白皙,面目端秀,举止温文尔雅,特别是胸脯非常丰满,使得我在课间休息时,总爱找她聊聊天。她也许是出于对外国学生好奇,或者是看出我对她的兴趣,对我也十分友善和热情。后来我知道,她已结婚,有个小孩,丈夫经商很忙,常常让她独守空闱。有个星期天上午,我拿着球拍前往网球场,在人行道上和她邂逅。她独自用儿童车推着孩子在校园散步。稍事寒暄之后,我问她是否喜欢打网球。她微笑着飞了一下眼神道:“怎么说呢?我的球艺虽不高,但当我站在网球场上时,至少意识到对面有个人在陪着我玩,不感到孤寂。”我隐约感到,她也许是在责备她的丈夫“商人重利轻别离”吧?
我和她,一个是罗敷有夫,一个是使君有妇,然而,我们的友谊发展着,好像是慢慢啜着一杯淡淡的葡萄美酒。
1946年初春,她的丈夫又因跑生意去了纽约。在一个雨后初晴的周末黄昏,她请我到她家共进晚餐,在座的还有个加拿大来的女硕土生和一个优秀的美国黑人博土生。两对男女,来自3个国家,属于3个种族,别具一番情趣。在去她家的路上,街道洁净,空气异常新鲜。花草树木焕发着浓浓的春意,使我感到按捺不住生命力的律动。到达她家后,满室温馨震撼着我的心灵。平日里,她因忙于学业和家务,除注意整洁外,很少刻意打扮。这个黄昏,她身穿一件深红色的绸质晚礼服,薄施脂粉,浅描眉黛,体态丰腴,胸部隆起,充分显示出一个少妇的风情与魅力。客厅里响着华尔兹舞曲,她轻盈地旋转着,明亮的眼睛,甜蜜的笑靥,含蕴着柔情,好似在召唤:朋友,来和我共舞吧!如此良夜,不欢何待?可惜的是,我对自己舞技没有信心,虽然一再跃跃欲试,始终未上前去和她共舞。对着她失望的眼神,我只好报以深深的歉意。另两位客人平时并不太喜欢跳舞,看着如此情景,只好打圆场。他们说,让我们来谈人生、谈文艺、谈友谊、谈爱情吧!
在那个温馨的周末黄昏,我们究竟谈了些什么,早已是过眼烟云。我只记得谈了不久,便喝起葡萄酒,共进晚餐。酒上心头,她尽管极力保持着女性的矜持和尊严,我仍能在她的眉宇间、腮帮上读到一个怀春少妇期待和渴望的信息。晚餐后,她又开了留声机,放着舞曲,但另两位客人不久就起身告辞,并似有意无意地对我说,我们走了,你留下吧!这时,我望了望她,她微笑不语,既不请我留下,又不向我道别。我忽然想着,如果我留下,这个弥漫着温馨和春意的屋子里就只剩下我们两人,她肤如白雪,面泛桃花,红红的嘴唇,丰满的胸脯,这真是:“纵使刘郎真铁汉,奈神矢,乱穿心!”但又一转念,忽然想到留在国内一人带着一双小儿女的年轻妻子,而且记起一次她在来信中提到,昨夜邻居宴客,有位客人吟诵着那首著名的唐诗,“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装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妻还说,这首诗显然是针对她而吟的,想到这些,我只好硬着心肠离开了那个撩人的黄昏。
出了她家后,忽然一阵春风吹来,熏人欲醉,真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让人流连。特别是眼前看着另一对客人在茫茫夜色并肩向着公园树影中走去,更引起我的怅惘之情。我站在街头深深地吮吸了一番这春夜迷人的春之气息,才踽踽地回到自己宿舍——我也孤独,简也孤独,妻子虽有一双儿女作伴,我想也难免感到孤独。
多少年来,我不知多少次回忆起那个美好的黄昏后;每每读到宋代那首著名的“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词儿时,总是感到韵味无穷。有时甚至侥幸当日的果断与毅然,否则若偶然“失足”,在此后的几十年里,我会带着怎样的一种愧疚的心情面对妻儿呢?
1995年9月6日于珞珈山
载1996年10月26日《楚天周末》
P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