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淹掉登山谷那年我七岁。
政府说要淹掉这块地的时候我才三岁。他们做那些有利于水利委员会的调查的时候我才四岁。所以我一点儿都不记得了。
可是我却记得那之后不久的一些事。我记得我蹬着梯子爬到我家谷仓的阁楼里去,被爸爸抓个正着。
“你在这儿干什么?”爸爸问,“这可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我说我在找邦妮。这真不是个好借口,因为爸爸对于任何不能干活养活自己的动物都不感兴趣。猫的天职就是抓老鼠。可邦妮除了几只蜘蛛外什么也没抓到过。
“你的那个废物应该跟其他动物一起被淹死。”他说,“你下次再敢爬到这儿来找它我就宰了它。才不管它有没有九条命。呢。”
还没等我跑开,晨雾中就传来一阵机器启动的声音。这可不是一般的农用机器,比那声音要大得多。我那时只知道有人在那儿开工了,可并不知道他们到底在干什么。
爸爸跑去打开柴门往外看。比乌拉低地那边,我们的农场是建在登德尔湖的对岸。从我家的阁楼望过去,可以从我们的地一直望到山谷的尽头。爸爸突然把我拎起来架在他的肩膀上。
“好好看看这块地吧,贝特西。”他说,“别看它现在还像个漂亮的小姑娘,要不了多久就会消失了。什么都没了,除了鱼。”
我不知道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可是只要他有那么一会儿工夫注意我,我就很高兴。我还记得大腿压在他瘦削的肩膀上的感觉,他粗糙的头发扎在手掌里痒痒的,还有他身上的羊膻味以及泥土和干草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我觉得他简直忘了我是骑在他肩膀上了,直到我因为不舒服动弹了一下他才记起来。然后他叹了口气说:“活儿还得干,除非等到所有的事都停下来。”他重重地把我放下来,然后自己顺着梯子爬了下去。我爸爸就是这样。一下子骂我不该爬上去,一下子又忘了我还在那儿没走呢。
我在楼上又待了很久,直到妈妈在楼下大叫我的名字。她发现我爬上楼以后,在我腿上狠狠打了一下,大声责骂我不该爬那么高。我没说爸爸的事,因为我觉得说了也不会减轻她对我的责罚,只会给他惹麻烦。
时间又过了很久,有一年吧。不过也很难说,我那么大的时候,一个月可能快得像一分钟,可要是你惹了麻烦的话,一分钟也可能长得像一个月。我记得我开始上村里的小学了。这也是我确切记忆的开始。但有意思的是,我还是不知道那些入在山谷的那头做什么。我习惯了他们的存在,觉得他们仿佛在我生下来的时候就在那儿了。后来大概是在二年级的时候,我听到一群大孩子在说我们要搬到丹比的圣米迦勒小学去的事。我们都讨厌那所小学。
那时候我们只有两个老师,温特夫人和莱弗里小姐。可那所学校有七八个老师,其中还有一个戴黑眼罩、成天拿着藤条、谁做错了题目就打谁的人。至少我们是这么听说的。
我插嘴问他们为什么要搬到那儿去。
“你不知道吗,贝特西·奥尔古德?”埃尔西·科埃问道,她当时十一岁了,有点像男孩,“你以为他们在山谷那边造什么呢,购物中心吗?”
“别,别那么凶。”她的另一个和气一点的朋友说,她沉静得像个芭比娃娃,“她不过是个孩子。贝特西,他们会把整个登山谷淹掉,来给这个臭烘烘的小镇洗个澡!”
然后莱弗里小姐就叫大家进去上课了。可我还是先跑到饮水喷头那里,去看喷出来的水在太阳底下照出来的彩虹。
但从这之后我晚上就开始做噩梦了。我梦到邦妮在枕头边喵喵地把我吵醒,整个毯子都湿透了,床在水里漂着,可是洪水还不断地从窗子里涌进来。我知道这是在做梦,可是还是止不住害怕。爸爸只叫我不要那么胡闹,妈妈则说如果我知道那是个梦,就该想法子让自己醒过来就没事了。我也试过了,可就是没法真正醒过来,那些水就在那儿流着,都流到我脸上了,然后我才能真的尖叫着醒过来。
等妈妈弄明白了到底是什么让我做噩梦时,她就想法给我解释清楚。她心情好的时候还是挺会解释的。“神经病”,有一天我在斯汤农场的木匠店窗子底下玩的时候听到特尔福德夫人和麦琪这么说。也是从这个特尔福德夫人那里,我听说杰克·奥尔古德(我爸爸)没有儿子是多么可怜。可是就算莉兹(我妈妈)把那个女孩的头发剪短,不给她穿裙子也没用。这女孩就是我啦。听完这些以后,我就跑去照镜子,想象一下我会不会长大变成一个男孩。
我刚才是要说我妈妈是怎么解释事情的。她告诉我关于水库的事,说我们都要搬到丹比去,生活不会有多大改变。“因为爸爸是个好佃户,庞帝法克斯先生已经答应了,只要那边一有闲田就租给我们。”
后来噩梦慢慢消退了。于是对搬家这件事更多的是激动而不是害怕了,当然那个戴黑眼罩拿藤条的人除外。而且,那时的天气也好得没法让一个孩子总是担心未来。更不会想到雨下得太多了。
那年的夏天又长又热。我是说真的很长很热,不是那种小孩子经过了几个炎热的大太阳天,就错把它当成无休无止的夏天的记忆。
头年的冬天很干,接下来的春天也一样,几场阵雨之后就什么也没下了。天气一天比一天热。即使是站在比乌拉高地上也没有一丝风。我们在山谷低地。不管是在家里还是学校,都是门户大开,但依然没有一丝风进来,传来的只是远处山谷承包工程的机器轰鸣声。
每周五,牧师会到学校来。迪斯约翰牧师会来教我们《圣经》及其他一些事。有一个星期五,他给我们读了诺亚洪水的故事,并且告诉我们,尽管那时候的人很坏,但最后结果还是好的。“甚至对那些被淹死了的人来说也是吗?”乔斯·普德尔大声问。他爸爸是圣林酒店的老板。莱弗里小姐叫他别问这么无理的问题。可是迪斯约翰牧师却说这个问题问得好,我们应该记住,上帝发动这场洪水是要惩罚那些坏人。他想说的是,上帝做每一件事都是有理由的,而水库这件事就是上帝提醒我们水是多么重要的东西,我们不该把上帝所赐的礼物当成理所当然的。
你七岁的时候不知道牧师也会胡说八道。可是,到十四岁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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