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婚床》出版于1959年，是哈里·穆里施创作的第六部长篇小说，也是他第一部被译成英文在英美国家出版的作品。可以说，《石头婚床》为穆里施赢得了国际声誉，使他从此成为荷兰当代作家的代表人物而引起世界文坛的瞩目。如今，这部小说已被收入荷兰经典文学作品系列。

《石头婚床》描写的故事发生在1956年秋，小说的主人公——美国牙医诺曼·考林斯应邀出席在德国东部城市德累斯顿召开的国际牙医大会，在短短一周的会议期间，考林斯在德累斯顿的所见所闻和由此引起的刻骨铭心的心路历程，构成了小说的全部情节。

故事发生在1956年德累斯顿，城市仍然是一片废墟，“二战”对城市的毁灭以及猛烈的袭击依然可以在这座城市的每个角落里看见。牙医考林斯为了参加会议而来到这里。事实上，在“二战”时考林斯是一名空军准尉，并轰炸了德累斯顿。在轰炸行动中，考林斯自己也身负重伤，脸上留下了飞机被击落时烧伤的疤痕。重回德累斯顿的考林斯遇到一个女人海拉，并与她发生恋情，强烈的肉欲和征服欲使考林斯走向婚床，可一旦激情消退，婚床随即变成冰冷的坟墓。

【但不是激动】

【历史遗迹】

第一合唱曲

【恍若隔世】

沉静的森林，没有硝烟的山冈

亚里斯多德和苍蝇

第二合唱曲

【萨克森的早晨】

镜子背后的猴子

公式，新几内亚人的阳具鞘

暴风雨

第三合唱曲

【小黑帽】

憎恨

【历史遗迹】

他身体僵直地走上斜坡的车道，看了一眼那幢房子。司机俯身靠在车门旁，双臂交叉趴在车顶；坐在车里的那个朝鲜人在读一份中文报纸。那个女人跟寄宿房的管家一起站在车旁。他们都没说话。考林斯感到脖子周围一阵空空的感觉，这种感觉就像围了一圈竖起的皮毛衣领一样真切；他的两腿仍然感到长时间坐在小汽车里带来的酸麻。那幢房子坐落在一个爬满了冰冻攀缘植物的高山坡上，看上去显得异常高大——这座建筑的构造十分怪异，层层叠叠的露台、走廊和阳台，一道道石阶通向另外一些露台，还有地道、壁龛、喷泉；有几道门用砖头堵上了，另外又有几道新开的门；再往上看，是几座高低不同的塔楼和屋顶花园，满眼都是砖头、石头、木头、石板、砂岩……整幢房子压根儿不像是建造的，倒像是一棵自己长起来的大树。考林斯看了一眼这座高大的建筑，蓦然感到一阵像演员怯场似的紧张，因为他要转过身来了。

他摘下帽子，转过身来。刺眼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他顿时皱起了眉头，显出一副看上去像是疑惑的神情，其实他只是在暗自思忖：我又回来了。随即，他抬眼朝那幢房子面对着的地方望去。

房子对面是一片深不可测的空旷。远处是一个绿色树丛，树丛深处有一些小别墅，其中有一所空荡荡的特别显眼，可以看出只有这所别墅曾经有人居住过；沿着别墅有一条蜿蜒的小路通向很远的一座铁桥，易北河就从那座桥下开阔的草地之间流过。在易北河另一边的峡谷中残留着这座城镇的全部遗迹：一眼望不到头的断垣残壁，笼罩在仿佛被撕成一条条绸带似的白雾中——让他想起一位新娘一眼看见她的恋人就把面纱撕成了碎片。隔着白雾往东南方向望去，断垣残壁渐渐消逝，青山绵延，远远伸向捷克的波西米亚。考林斯一动不动；天气暖和。远处，一条白蛇从一家工厂的烟囱里爬了上来，周围是越来越黑暗的原野。他抬头望去，但没有去望天空，而是去寻找城市上空的某样东西，没有找到，满眼只有让人透不过气来的空旷。河上飘来的凉风吹拂到他的脸上——就在这时，他听到了绿荫丛中的轻语……他还没来得及听明白是什么，那轻语声就消逝了。

(绿荫丛中的轻语有时也会变成咆哮，大厅里一个男子低沉的嗓音：“……量一下圆周……”，“……旋转炮塔，是谁……”，在高墙似的夜幕中回荡起伏；有时又是一个在他脑袋里挥之不去的女人的声音在说：“……真的吗？我知道了……”或者：“这些个畜生……”，还有从一片虚无中传来的骂声，笑声，轻轻的说话声，大喊大叫声，要不就是飘浮在沉沉静寂中的只言片语；这些都是十分真切的人声，属于那些他不认识也从没见过的人，可是这些声音总会唤起一幅图景：一个女人又着双手站在厨房里，一个男孩看着街上的人在打架；一个城镇；这幅图景总会在晚上他就快要睡着的那一刻浮现，偶尔也会是在白天；通常是在学校里，在课堂上，他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本来就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来自那个城镇的不管什么都没有意义。)

他从眼角瞥见海拉和那个寄宿房的管家向他走来，两个突然闯进了他的生活的身影。海拉披着一头柔软的金黄色长发，双腿扭出轻快的小调。她的脖子上戴着一条金黄色的项链，项链上悬挂着一颗乳牙。

“瞧，我们的客人是在想心事吧？路德维希先生有好消息告诉你。”

路德维希走上前来。他头发花白，身材矮胖，身穿一件水手衫，抽着一支歪曲的烟斗——如果说他管理的这幢房子是一艘穿越峡谷航行的船，那么他就是这艘船的船长。他脚蹬一双拖鞋前后摇晃着走来，双手插在裤兜里向前伸着。

“是的，医生，这里可是历史遗迹啊。1813年，伟大的拿破仑大帝指挥的最后一场胜仗就是在这座山上发动的。你跟他走的路线完全一样，沿着花园从那边过来。北边是贝尔纳多特元帅的军队，布吕歇尔将军站在西里西亚，就从那边”——他用手里的烟斗指了指波西米亚，又指了指海港方向，接着挥手扫向整个峡谷——“施瓦尔岑堡元帅率领他的奥地利军队一路杀来。就在这里，就在你的脚下，他们被剁成了肉浆，搅成了土豆色拉。然后是莱比锡会战，滑铁卢大战，那就是波拿巴王朝的末日。”

他说出最后这句话的时候，仿佛是要把它从记忆中抹去；说罢，他朝峡谷中早已不复存在的城市点了点头。

P4-6

荷兰当代作家哈里·穆里施和

他的《石头婚床》

(译者序)

姚锦清

据国内媒体报道：荷兰文学作品越来越多地吸引了中国出版商的目光。过去四年(2004—2008年)中共有超过100部作品被中国出版商购买了版权，其中包括小说类、非小说类以及儿童和青少年文学作品。很多优秀的荷兰文学作品都已经被翻译成中文介绍给了广大的中国读者，平均每部作品的销售量都达到了4000至10000册，中国的出版商对于这样的销售成绩都比较满意。

我对荷兰文学在中国的译介缺乏研究，不知道以上报道的信息是否确凿，也不知道国内读者对荷兰文学的熟悉程度究竟如何。但我相信，熟悉哈里·穆里施的人不会太多，虽然这位荷兰当代作家在西方文坛是鼎鼎大名的。资料显示，他至今只有一部作品被译成中文在中国出版，那就是1982年出版的小说De Aanslae(英译名The Assault，中文版《暗杀》，1988年5月中国文联出版公司出版)。因此，值此花城出版社出版拙译《石头婚床》之际，不妨对哈里·穆里施其人其文作一简略介绍，权作“导读”。

哈里·穆里施(全名Harry Kurt Victor Mulisch)，1927年出生于荷兰西部以盛产郁金香著称的城市哈勒姆，1958年起一直生活在阿姆斯特丹。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荷兰被德军占领后，他的父亲曾供职于一家德国银行。那时，大批犹太人的财产被德国人没收，交由这家银行处理，他的父亲就直接负责过这项业务。而哈里·穆里施的母亲却是个犹太人。后来，当他们母子要被纳粹送进集中营的时候，却又幸亏他父亲与纳粹的合作而使他们侥幸逃脱厄运。二战结束后，他的父亲以纳粹“同谋”的罪名被关了三年监狱。了解哈里·穆里施的这段生平，对于理解他的作品，尤其是《石头婚床》，是很重要的。

可以说，哈里·穆里施的整个青少年时代都是在二战期间度过的，因此，二战对他的生活和创作具有决定性的影响。他的许多作品都以第二次世界大战为主题，其中包括《暗杀》和《石头婚床》，而后者在西方文坛犹获好评。

哈里·穆里施是个多产的作家，他于1952年出版第一部小说Archibald Strohalm，此后50年创作不止，到2001年出版最后一部小说《西格弗里德》为止，迄今已有15部长篇小说、4部短篇小说集、5部诗集、3部剧本、2部自传和8部散文随笔集问世。不过，其作品中影响较大的还是小说，如《黑光》(1957)、《石头婚床》(1959)、《暗杀》(1982)、《天使的秘密》(1992)、《西格弗里德》(2001)等，都是深受读者喜爱的作品。作为当今荷兰文坛当之无愧的“最伟大的作家之一”，他与另两位荷兰作家赫尔曼斯(W．F．Hermans)和里夫(Gerard Reve)一起被并称为荷兰战后文学的“三剑客”。他的许多作品被翻译成30多种文字在世界各地出版。

介绍哈里·穆里施其人其文，也许不能不说说他与诺贝尔文学奖的“姻缘”。每年诺贝尔文学奖结果公布的一刻，整个荷兰文坛都会屏息凝神关注：这次会不会是哈里·穆里施？

荷兰作家马赛尔·默林认为，哈里·穆里施绝对有资格在诺贝尔文学奖获奖名单上占有一席之地，他把穆里施始终无缘于这一文学界最高盛誉的原因归咎于诺贝尔奖评委会对荷兰小国的藐视。默林甚至指名道姓地评论2006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土耳其作家奥尔罕·帕慕克(Orhan Pamuk)和2008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意大利作家达里奥·福(Dario Fo)，认为他们的文学成就远比哈里·穆里施逊色。

另一位荷兰文坛人士——荷兰文学创作与翻译基金会的负责人弗拉尔女士同样认为哈里·穆里施的文学成就可以问鼎诺贝尔文学奖。她认为穆里施不仅是在荷兰享有盛誉的伟大作家，而且在其他许多国家也被视为欧洲的杰出作家之一。她说：“(美国)作家约翰·厄普代克(John LJpdike)在《纽约客》杂志上评论《天使的秘密》时，将哈里·穆里施与世界伟大的作家詹姆斯·乔伊斯(James Joyce)、安伯托·艾柯(Umberto Eco)以及托马斯·曼(ThomasMann)相提并论。”

在西方文坛，哈里·穆里施的确也屡被看好为诺贝尔文学奖的主要候选人，例如他的最后一部小说《西格弗里德》于2001年出版后，美国有影响的文学刊物《哈德森评论》上便对穆里施作出了这样的评价：“在当今在世的小说家中，鲜能见到有人能够把如此难以驾驭的素材处理得这么惊心动魄，如泣如诉，发人深省。一位世界级的伟大作家在不断地稳步迈向诺贝尔奖。”

至于哈里·穆里施是否真的有资格获得诺贝尔奖殊荣，我们不便也无须作出评判，不过从这些评价中我们至少可以看出他在欧美文坛举足轻重的地位。

《石头婚床》出版于1959年，是哈里·穆里施创作的第六部长篇小说，也是他第一部被译成英文在英美国家出版的作品。可以说，《石头婚床》为穆里施赢得了国际声誉，使他从此成为荷兰当代作家的代表人物而引起世界文坛的瞩目。如今，这部小说已被收入荷兰经典文学作品系列。

《石头婚床》描写的故事发生在1956年秋，小说的主人公——美国牙医诺曼·考林斯应邀出席在德国东部城市德累斯顿召开的国际牙医大会，在短短一周的会议期间，考林斯在德累斯顿的所见所闻和由此引起的刻骨铭心的心路历程，构成了小说的全部情节。

小说的创作灵感来自于哈里·穆里施的亲身经历。也是在1956年秋，他到德累斯顿出席一次关于德国诗人海涅的文学研讨会，在会议期间他亲眼目睹了这座在二战中被盟军炸成废墟的文化古城依然是满目疮痍，10多年过去了，依然可以在大街上到处看见当年从大火中死里逃生的幸存者，有的瘸腿，有的没有了双手，有的整个下肢都是木头的……战争在他们的身上留下了永远无法抹去的伤痕，而他们依然还要像常人一样生活下去：

时不时可以见到瘸腿的行人拿着纸做的水果篮子在行走；有的行人双手都没了，这时会有一个女子帮他们拎着东西经过一所所房子；有的人把篮子放在大腿上，或者是曾经有过大腿的地方，坐在小推车里一颠一簸地穿过肮脏的电线杆拐进了小巷子。(第39页)

那时，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已经10多年，或许人们已经开始渐渐淡忘战争所造成的惨痛创伤，但作家们仍然在普遍关注二战这个主题。在欧美各国，每年都有大量描写二战的文学作品问世，出现了一批战后文学的代表性作家和作品。然而，那时的大多数作品的基调似乎仍然停留在以“正义与邪恶”的二元价值观对战争作出评价，而缺少对战争的本质意义及人性层面的探讨。

作为一名在荷兰文坛崭露头角的青年作家(那年穆里施29岁)，哈里·穆里施也一直在酝酿要写一部关于二战的小说，当时他构思的是关于一个德国战犯的故事。可是当他置身于德累斯顿这座几乎“被夷为平地的废墟之城”，亲眼目睹战争所带来的“生灵涂炭”的惨痛后果时，他对战争的本质产生了新的“哲学”思考(整部小说中充满了对战争的“哲理性探讨”)，因此他决定把酝酿中的小说主人公从一个德国战犯改变为一个“美国战犯”。因此可以说，《石头婚床》的第一特色就在于这是一部描写“美国战犯”的哲理小说。

这个所谓的“美国战犯”是个小人物——一个33岁的美国牙医，在巴尔的摩过着极为平淡而又平静的日子，可是一封邀请他出席国际牙医大会的信打破了他的平静生活。这是一个他无法拒绝的邀请，不是因为他对牙医大会有专业上的兴趣，而是因为这个邀请唤起了一段几乎已经在他的记忆中沉淀了的经历——会议将在德累斯顿举行！

13年前，20岁的考林斯在美国空军服役，他跟随美国轰炸机队参与了轰炸德累斯顿的行动。这段经历或许本已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淡忘，可是

当他看清楚会议将在哪个城市召开时，他的心怦怦乱跳(但不是激动)，他知道自己一定会去。(第3页)

从他登上飞往德累斯顿的班机那一刻起，他的思绪就进入了一种时空错乱的状态，现实中的所见所闻时时与他13年前的经历交织在一起。在德累斯顿的一周，考林斯的心思全然没有放在牙医大会上，在开幕式上他就溜了出去，他走在10多年后依然是一片废墟的城市里，看到了街上身体残缺不全的行人，听到了酒吧老板和老板娘回忆当年自己的女儿如何被美国飞机炸死的撕心裂肺的诉说……这一切都使他的心灵受到了难以承受的震撼。

整个故事围绕着一个时至今日仍然是二战历史上最受争议的事件展开，这个事件史称“德累斯顿轰炸”或“雷击”行动(1945年2月13日-15日)。为了帮助读者了解这个背景，我们不妨在这里多费些篇幅回顾一下事件的经过。

德累斯顿是德国一座著名的文化古城。穆里施在小说中这样描绘这座城市：

德累斯顿，位于北纬51°03'，东经13°44'。萨克森王国的首都，居民36万人，其中3万人是罗马天主教徒，2000犹太人；建于1216年，时称Drezdzane，意为“河边森林居民”，是斯拉夫人的渔村；因其地理位置及丰富的艺术瑰宝而被誉为德国最美丽的城市之一：有“易北河上的佛罗伦萨”之称。在易北河左侧的老城，有收藏大量珍贵艺术品的城堡(“绿穹珍宝馆”)、宫廷艺术馆、歌剧院、宫廷教堂、圣母教堂等，还有茨温格宫周围的一些博物馆；新博物馆中有收藏大量世界名画的画廊(拉菲尔的《西斯廷圣母》等)……(第80页)

1945年1月，随着盟军在东西两线的节节胜利，欧洲的制空权已完全掌握在盟军手中，为了打击德军的交通运输和军工生产，同时更重要的是打击德军的信心，盟军开始着手制定大规模空袭德国的“雷击”行动的几种方案，英国首相邱吉尔亲自把德国文化古城德累斯顿定为袭击目标。

1945年2月13日清晨，英国空军轰炸机部队司令哈里斯下令，夜袭德累斯顿，实施“雷击”行动。机群分两批出动，间隔时间为3小时。

13日下午18时，第一批245架飞机从英格兰中部的安德兰特机场起飞。作为先导的“蚊”式高速轰炸机飞在最前面，随后是大批“兰开斯特”式重型轰炸机。

22时，英国机群飞临德累斯顿上空。此时，这座城市仍沉浸在一片安详之中。没有防空警报，没有探照灯光，剧院和影院照常营业，夜空中回荡着优美的舞曲。

英国的目标指示飞机投下了目标指示弹。接着，令人恐怖的防空警报响了起来。22时10分，英国轰炸机投下了第一颗炸弹。飞在前面的轰炸机用爆破弹把古老的建筑物炸上了天，后面的轰炸机则投下燃烧弹，使地面成为一片火海。3小时之后，14日凌晨1时23分，第2批539架英国轰炸机又飞抵德累斯顿上空狂轰滥炸，投下了大量重磅炸弹和燃烧弹。火浪滚滚，汇成一片火海。

高温造成强烈的；中天气流，形成一股可怕的“火焰风暴”。德累斯顿顿时成了一座烈焰滚滚的地狱。大地颤动，像发生了地震一样；狂风呼啸，卷起尘埃和烟雾弥漫整个德累斯顿半空；人们痛苦地哀号呻吟。

第二次空袭后刚刚8小时，14日上午10时，白天的空袭接踵而至。第三批飞机是美国空军由野马式战斗机护航的1350架“空中堡垒”式和“解放”式轰炸机。成千上万颗炸弹投到了德累斯顿的铁路调车场和市区北部。护航的野马式战斗机因为找不到较量的对手，便用它的6挺机枪对准沿易北河两岸逃命的德累斯顿幸存者扫射。

德累斯顿被英美空军的3749吨炸弹和燃烧弹夷为平地。市区变成一片废墟，大火连续烧了几昼夜，130万居民中被炸死了13．5万人，约35470座建筑物遭到破坏，茨温格尔宫、圣母教堂、塞姆佩尔美术馆、歌剧院等古代建筑连同这座名城一起被毁灭了。上百万居民无家可归。他们同外地逃难者形成一支难民大军。

一次代表“正义”力量的战争行动就此“胜利”结束。多少年后，有关德累斯顿轰炸引起了各种激烈的质疑。一些人认为“雷击”行动是不顾人道主义原则的“恐怖主义行动”，他们把哈里斯称为“屠夫”，而哈里斯自己也承认，这是一次“残杀生灵”的行动，他只是强调“雷击”方案不是由他制定的。

那么制定方案的邱吉尔又是如何看待这个行动的呢？他在自己的回忆录中这么写道：“如果我们走得太远的话，我们是否也会成为禽兽？”

而直接指挥德累斯顿轰炸的英国皇家空军轰炸机司令部副司令桑德比中将这么评价：“谁都无法否认空袭德累斯顿是一场真正的悲剧……真正无情的是战争。一旦全面战争开始，那么它就不可能有任何真正的人道主义。”

历史学家怎么看呢？英国史学家弗雷德里克·泰勒(Frederick Taylor)如是说：“德累斯顿被毁具有史诗般的悲剧性。这座象征着德国巴洛克建筑之最的城市曾经美得让人惊叹。而纳粹期间，它却成为德国的地狱。在这个意义上，就20世纪的战争恐怖而言，德累斯顿轰炸事件绝对是一场悲剧……”

前面说过，第二次世界大战对哈里·穆里施的思想和创作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而他的特殊家庭背景(母亲是犹太人，父亲在战后被当作纳粹的“同谋”而入狱)又影响了他对二战的认识和判断。在《石头婚床》中，他通过考林斯这个主要人物在德累斯顿的见闻和他时空交错的心灵挣扎，对“德累斯顿轰炸”这一颇具争议的历史事件进行了全新的审视。显然，考林斯的身上有着作者个人的影子，考林斯的心路历程呈现了作者自己对战争的感悟。

小说的写法也有独到之处。首先，穆里施借用《荷马史诗》的笔法以古希腊悲剧的形式追溯了人类战争的根源，他把对一座城市的侵占比作夺取一个女人。小说中有一个人物海拉，她是负责接待考林斯的会议工作人员，可是考林斯不由自主地与她发生了暧昧的关系。评论家认为，作者是借助海拉这个人物来暗喻古希腊的绝世美女海伦，特洛伊战争就是因海伦被劫而引起的。也许我们很难赞同战争的根源就在于人类与生俱来的争夺异性的天性，但是穆里施似乎认为这两者之间有着某种天然的联系。

这种联系也是小说的题目《石头婚床》的喻义所在——征服异性的欲念把男人送上婚床，但是一旦激情之火燃尽，这温暖的婚床就变成了冰冷的石墓。

2003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南非作家约翰·马克斯韦尔·库切(JM Coetzee)认为，穆里施在《石头婚床》中描写的是“一种男性特有的怪异的暴力快感，一种从摧毁中获得的愉悦，这种愉悦在荷马笔下的希腊人身上可以见到，在飞临德累斯顿上空狂轰滥炸的美国空军士兵的身上一样可以见到。”

在解释为什么要写考林斯与海拉的床笫之欢时，穆里施曾这样说：“我认为这样的事情早就在发生，我们在荷马的《伊利亚特》中读到的就是这样的故事，一个男人为了一个女人(海伦)而不惜摧毁一座城市(特洛伊)。在这个故事里，被摧毁的城市与被夺取的女人在某个意义上是一样的。这个男人追求的到底是什么？女人还是城市？因此我所要写的其实并不是这两个人的床第之欢，我是要借用荷马的手法来描写对这座城市的轰炸。”

可以说，小说表现的是过去与现在、罪恶与无辜之间的冲突，但又不全是。在考林斯的身上，回忆与现实交错在一起，罪恶与无辜再也不是黑白分明。战争有了两个准则——正统的准则和非正统的准则，例如，反希特勒的战争是正统的，而希特勒的战争是非正统的。小说中的考林斯用一种被海拉说成“病态”的方式表述了他的“战争二元论”观点：

“就说说战争吧。按照正统的准则，你应该恨你的敌人。而另一个说法是你应该爱你的敌人。不过我并不恨纳粹分子——当然，我也并不爱他们。想到纳粹分子，你只会产生一种模糊的感觉，有点恶心，不够仁义；我想想看，还混杂着一种兴奋，是的，说不定还有一点妒忌或怀旧，或者别的什么。是一种怪异杂乱的混合感觉。可是假定有人在地铁站里当胸推了我一把，结果让我误了车，那么我会对这个人产生真正的仇恨。超过恨希特勒！或许是他的妻子快要死了，或许他是个瞎子，所有这些都是可能的，但我还是会恨不得杀了他，把他撕成碎片，挖出他的舌头，把他全家杀光，烧掉他的家乡。”(第64页)

小说的写作风格也颇具特色。三个“合唱曲”完全模仿荷马史诗的笔法，而现实与历史的交错又凸显了“意识流”的特色。每一个细节的处理，例如考林斯脸上的伤疤是“爱的结局”，“大规模死亡”的苍蝇是“德累斯顿传统”，“我从来没有在飞机上睡觉的习惯”……无一不唤起读者对战争的思考。

不过作为译者，在翻译过程中最难以释怀的还是战争的惨烈和人性的复杂。翻译《石头婚床》，其实违背了我的一个翻译原则，也就是文学作品最好不转译的原则。不过，出版社编辑告诉我，我所依据的英译本是作者推荐的，而我知道穆里施自己就能够用英语写作，他的认可自然算得上是权威意见了，这个问题解决了。可是还有一个问题，我自2006年初从海外回国任教以来，全身心地投入了非文学翻译的教学和实践，以文学翻译产生一种久违的陌生感。记得当时面对这个任务还是犹豫再三的，简单地说，我对翻译这部小说缺乏信心。现在回想起来很有意思的一个“巧合”是，就在我迟疑不决的时候生了一场病，疾病的痛苦过去之后，躺在病床上翻阅这部小说，我读到了这样的描述：

“……好在轰炸已经停了，只剩下几架飞机还在天上飞。我闹不清是怎么回事，反正她走着走着突然感到了一阵凉爽，四周没有火了。她什么也看不见，这个你们要了解，本来就已经没什么东西了，不过她突然感觉到是走在草地上，周围到处都躺着人，接着她就走到了河边。易北河！她后来常说，那会儿就连天堂也没有易北河的水那么诱人啊。河里挤满了人，都一动不动地站着，水没到了脖子那儿，谁也没哼一声，一个字不说，就那样站在水里。她让孩子在水里泡了一下，就把她扛在肩上，接着往水里走，直到水实在太深了才停下，可就在这时飞机又来了。离他们的头顶大概也就十米，水里的人立刻尖叫起来。所有的枪炮都开火了，不过你们别问我，她自己也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她的腿上咬了一口，孩子就从她的身上滑走了，她在水里到处摸索，可就是摸不着……”(第55-56页)

以及

“……(毒气室的)门一打开，就能看到一具具赤身裸体的尸体紧紧挨在一起僵直地立着，因为没有空间可以倒下来。一个又一个的家庭老老小小无一幸免。尸体湿淋淋的，都是汗水和尿液，还沾着粪便。干活的工人忙着从尸体的下身抢夺金银珠宝，党卫军的牙医则用牙钩、拔牙钳和锤子从尸体的口腔里敲下金牙和金牙套。”(第106页)  当我读到这些如泣如诉的描写时，我的心灵受到了巨大的震撼，我完全忘记了技术层面的难度，“一时冲动”接受了这个挑战。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在极为忙碌的本职工作之余，每到夜深人静就生活在穆里施的世界里，感同身受，在一种特殊的“对话”中勉强完成了翻译工作。可是，在拙译即将出版之际，我还是深切地感受到了“文学翻译是一种遗憾的艺术”。

一部优秀的文学作品就是一个世界，我自知没有能够很好地诠释这个世界，真诚地希望业内同仁和读者诸君多多指教！

2010年8月上海

在《石头婚床》一书中，哈里·穆里施描绘了库切所谓的“男人在暴力中获得的奇特快感，是一种破坏的快乐，从荷马笔下的希腊人到轰炸德累斯顿的美国空军都如出一辙。”《石头婚床》以古典悲剧的形式，包括以荷马式颂歌来编写波澜壮阔的争斗。

穆里施是这个时代罕见的、直觉敏锐的心理小说家。

——约翰·厄普代克《纽约客》

哈里·穆里施在他同时代的荷兰小说家中当属一流。

——库切《纽约书评》

哈里·穆里施是一位重要的作家，他立足于欧洲历史和思想的中心，重构传统并引发对传统价值观的重新思考。他还是一位出色的故事叙述者。瑞典皇家文学院的那些大师们还在等待什么呢？

——《时代文学增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