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元培(18681940),字鹤卿,号子民,浙江绍兴人。现代著名教育家。清光绪进士,翰林院庶吉士、编修。戊戌变法后,提倡新学,回绍兴,任中西学堂监督。后任爱国女校校长。1917年任北京大学校长思想自由。宣传劳工神圣,支持新文化运动。五四运动时,因同情学生的爱国行为,被迫辞职。1;事变后,主张抗日。次年与宋庆龄等发起成立中国民权保障同盟,任副主席。1940年3月5日病逝于香港。
致亡妻黄仲玉呜呼!仲玉,竟舍我而先逝耶:自汝与我结婚以来,才二十年,累汝以儿女,累汝以家计,累汝以国内、国外之奔走,累汝以贫困,累汝以忧患。使汝善书、善画、善为美术之天才,竟不能无限发展,而且积劳成疾,以不得尽汝之天年。呜呼!我之负汝何如耶!
我与汝结婚之后,屡与汝别,留青岛三阅月,留北京译学馆半年,留德意志四年,革命以后,留南京及北京九阅月,前年留杭县四阅月,加以其他短期之旅行,二十年中,与汝欢聚不过十二三年耳。呜呼!孰意汝舍我如是其速耶!
凡我与汝别,汝往往大病,然不久即愈。我此次往湖南而汝病,我归汝病剧,及汝病渐痊,医生谓不日可以康复,我始敢放胆而为此长期,之旅行。岂意我别汝而汝病加剧,以至于死,而我竟不得与汝一诀耶!
我将往湖南,汝恐我不及再回北京,先为我料理行装,一切完备。我今所服用者,无一非汝所采购,汝所整理!处处触目伤心,我其何以堪耶!
汝孝于亲,睦于弟妹,慈于子女。我不知汝临终时,一念及汝死后老父、老母之悲切,弟妹之伤悼,稚女、幼儿之哀痛,汝心其何以堪耶!
汝时时在纷华靡丽之场,内之若上海及北京,外之若柏林及巴黎,我间欲为汝购置稍稍入时之衣饰,偕往普通之场所,而汝辄不愿。对于北京妇女以酒食赌博相征逐,或假公益之名以鹜声气而因缘为利者,尤慎避之,不敢与往来。常克勤克俭以养我之廉,以端正子女之习惯。呜呼!我之感汝何如,而意不得一当以报汝耶!
汝爱我以德,无微不至。对于我之饮食、起居、疾痛、疴养,时时悬念,所不待言。对于我所信仰之主义,我所信仰之朋友,或所见不与我同,常加规劝,我或不能领受,以至与汝争论;我事后辄非常悔恨,以为何不稍稍忍耐,以免伤汝之心。呜呼!而今而后,再欲闻汝之规劝而不可得矣,我惟有时时铭记汝往日之言以自检耳。
病中愤感之谈,及汝小愈,则亦置之。呜呼!岂意汝以小愈促我行,而意不免死于我行以后耶!
我自行后,念汝病,时时不宁。去年十一月二十六日,在舶中发一无线电于蒋君,询汝近况,冀得一痊愈之息以告慰,而复电仅言小愈;我意非痊愈,则必加剧,小愈必加剧之讳言,聊以宽我耳,我于是益益不宁。到里昂后,即发一电于李君,询汝近况,又久不得复。直至我已由里昂而巴黎,而瑞士,始由里昂转到谭、蒋二君之电,始知汝竟于我到巴黎之次日,已舍我而长逝矣!呜呼!我之旅行,为对社会应尽之义务,本不能以私废公;然迟速之间,未尝无商量之余地。尔时,李夫人曾劝我展缓行期,我竟误信医生之言而决行,致不得调护汝以蕲免于死。呜呼!我负汝如此,我虽追悔,其尚可及耶!
我得电时,距汝死已八日矣。我既无法速归,归亦已无济于事,我不能不按我预定计划,尽应尽之义务而后归。呜呼!汝如有知,能不责我负心耶?
汝所爱者,老父、老母也,我祝二老永远健康,以副汝之爱。汝所爱者,我也,我当善自保养,尽力于社会,以副汝之爱。汝所爱者,威廉①也,柏龄②也,现在托庇于汝之爱妹,爱护周至,必不让于汝。我回国以后,必躬自抚养,使得受完全教育,为世界上有价值之人物,有所贡献于世界,以为汝母教之纪念,以副汝之爱。呜呼!我所以慰汝者,如此而已。汝如有知,其能满意否耶?
汝自幼受妇德之教育,居恒慕古烈妇人之所为。自与我结婚以后,见我多病而常冒危险,常与我约,我死则汝必以身殉。我谆谆劝汝,万不可如此,宜善抚子女,以尽汝为母之天职。呜呼!孰意我尚未死,而汝竟先我而死耶!我守我劝汝之言,不敢以身殉汝。然后早衰而多感,我有生之年,亦复易尽;死而有知,我与汝聚首之日不远矣。
呜呼!死者果有知耶?我平日决不敢信,死者果无知耶?我今日为汝而不敢信;我今日惟有认汝为有知,而与汝作此最后之通讯,以稍稍纾我之悲悔耳!呜呼!仲玉!汝夫蔡元培中华民国十年一月九日③【注释】 ①威廉:蔡元培的女儿。②柏龄:蔡元培的儿子。③即公元1921年1月9日。【赏析】
这是一篇悼念亡妻的书信。作者以无比真挚的感情表达了对亡妻的无限思念与失去妻子的无限悔恨之心。蔡元培是中国现代著名的教育家、学者和民主革命家。毛泽东曾称誉他为“学界泰斗,人世楷模”。他一生为国为民四处奔波,竟至忘其家、忘其身,其精神足能感人泣下。早年他为解决爱国学生读书困难的问题,曾赴南京筹措款项。在轮船码头,他得知长子病逝,悲痛异常,挥泪嘱托处理后事后,竞登轮而去。1920年,他赴欧美考察教育,临行前,其妻黄仲玉沉疴日重,在妻子再三劝导下,他又整装出发。哪料到至巴黎第二天,夫人在北京病逝。此时他远在天涯,插翅难回,因此,他怀着沉痛的心情,仍然坚持考察,并写下这篇沉痛的祭文。虽然作者的高度文化素养,使他不相信死者有灵,但诚挚的深情、重重的哀思和无尽的悲悔,则迫使他不得不相信黄泉之下仍有灵知。
因此,这封书信是生者与逝者的灵魂交流,是一对相濡以沫的夫妻娓娓谈心,更是一位丈夫对已逝妻子的无尽忏悔。犹如泉流下滩,幽幽咽咽;又似火山爆发,烈焰熊熊。作者以多重感人至深的抒情笔调,从各个层面歌颂亡妻的美好品德:她有善书擅画之天才,为了丈夫的成功,却甘愿牺牲自己的才能;她克勤克俭,虽时处纷华靡丽之场,但出污泥而不染;她孝于父母,睦于弟妹,慈于子女。特别是以积劳成疾的孱弱多病的身体支撑着整个家庭,使丈夫能全心全意为社会服务的描写,更使人感动不已。由此,一位集善良、贤惠、坚韧、俭朴等美德于一身的平凡而伟大的女性跃然纸上。这种多层次的描写与陈述,使得抒情落到实处,成为有感而发而不是苍白呻吟的好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