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腕下消息》由学者朱以撒著。这本散文集距作者的第一本散文集《古典幽梦》已经过去了十年。如果说《古典幽梦》还显得坚硬沉重，那么这本集子则更多地柔和婉转，有一种休闲的气味。一个人在生活的过程里，毋须言变，笔下还是会显示出岁月磨洗的痕迹。年岁渐渐大起来，笔下情调渐渐趋于安和。

这本《腕下消息》是学者朱以撒在书法专业研究之余的精神漫游，缓缓下笔，徐徐写来，从容闲雅。历史、艺术、自然以及具体生活的零花片草，大凡有感，皆纳于笔下，展示出个人内心体验的幽微、独特。在作者的行文中，既有文理自然、厚重质朴，亦有随机生发、翻空出奇，或长文或短章，卷舒自如。《腕下消息》流露出一位学者在理性的学术研究之余丰富的情怀。

在林莽中奔跑的野孩子

那虚灵的、缥缈的

腕下消息

黄昏以后的世界

像潮水一样漫过

时维九月

被注视的时光

浑然无觉

城市流水

悄然浸润

皇帝身边的那个人

滋润的南方之雨

风中之翼

三先生

幽深的潮湿

过往

隔岸的花树

浮生

轻柔之迹

门神

雨季漫长

身前身后

草野之鸣

阻隔

闲笔

黄河边上走

萌动

坚硬的冰冷的

兀立之姿

高过头顶的地方

动作

尘世

向上伸长

流觞之水

清供

一个人的符号

在水之湄

皮相

就像是一棵草

楼台烟水

等待

张开

离题

清唱

指腕之间

蓝调

迎风而起

浮动

向上心情

御风而行

假面

枝头消息

朝阳升起

后记

每逢外出，总是要随手挑几本书路上消遣。由于是行旅，行李尽可能的少，书也尽可能的单薄。像我这样很怕麻烦的人，拎一个包，担心被重量冲淡出门的好心情。这样一来，所谓的书实际上只是一些薄薄的小册子，没有什么分量，随便一卷就进入了包的边角。国学的声音越来越大了，似乎不读一点国学巨著都难以开口言说。我一直觉得每一个人，即便是文盲、黄牙小子，都应置身于国学的汁液里，这个环境中的每一个人都应懂得一些国学的道理。但是这些书都是很沉闷的，尤其要钩沉其中的微言大义，更会让行旅中感到沉重。《论语》、《孟子》按理说都是要进入我的行囊的，却因为读起来吃力，先放一放。我是到外边休闲的啊，恐怕没有心情读如此庄重的书，还是带上那本磨了边的《庄子》。我几次带它出来，觉得比其他大著合适。至少，我读起来，城市的气味少了，我能嗅得出旷野上的青草气味了。

我的少年时代是在草野中度过的，奔跑无休，惊起蜂蝶虫豸。少年的细嫩肌肤，被草叶伸张开的锋利边缘忽喇喇地打开一道道口子。旧的结疤成了咖啡色，新的伤痕又来。在奔跑中草莽忽忽而过，前面一片空旷。庄子，像是林莽中的一个孩子，《庄子》则是这个孩子折下的一根带露的枝条。他那个时段，草野之气远远过于人气，人被自然的双臂包抄着，无法突围。当林木参天杂草密集，禽兽呼应奔跑飞翔，人的视觉有了充分的捕捉对象——静态的、动态的、狂态的，都为敏感的人察觉。树是庄子行走时经常行注目礼的。与我相同，自幼存有对树的好感，与生俱来对于种树的热情，使我对于它的生长有了超乎寻常的重视——它入土时的高度在我之下，一经接上地气攫取地力，它的生长速度就远远高于种它的主人的了。有时，我们攀爬在树上，有可能就是自己当年种下的那一棵。今年植树节我又种了两棵树，很可惜，树名我至今还一无所知，我在注视它时是含了感情的——它们离我住的地方有一段路，适当的时候，我会前往探视它们的生长。如果没有意外，它们的生命里程要比我漫长得多。我在欣赏它们时，很像东晋的支道林那种眼神。这个出家人太喜爱神骏了。有人说，你这个出家人成日在寺院里，不须乘马外出，你买那么多骏马有何用呢？支道林说，你这就不懂了，你看这骏马的神情气象，多么高贵和爽朗啊。我觉得一棵活生生的树的神气也是如此，看了人心是会被拨动的。庄子笔下的树多是大树，大得不得了，比如大臭椿，旁边的树都被刀斧化为乌有了，它还枝繁叶茂地遮蔽天日，没有谁会对它磨刀霍霍。它如此之巨大，可是枝干又环绕拐弯有如九曲回肠，不中绳墨，真取材为家具，没有哪一个木匠乐意动手。如果用于炊爨，烧不着且气味重，不仅尽不到柴禾的义务，还会弄得厨房一团糟。如果展开来想象，也许还因为它越来越大，底下错节盘根，勾搭连锁，坚若生铁，不是一个人的气力所能放倒的，也不是大多数木匠乐意为之的。巨大的形态代表了一种势力，庞大复杂，在那个没有飞旋的电锯，没有力拔山兮的大吊车的时代，人们对付一棵大树是心存畏惧的。况且其他小树如此之多，不动它也罢。一棵树长得如此巨大，超出了人的生存经验，敬畏感就出生了。物之细小可忽略不计，甚至进不了人的眼界，任其生灭。从民俗的角度看，凡大得出奇，都有些神秘的气氛氤氲不散，非同凡俗，视之为神，不能不礼拜三分，全身心托付之。许多巨大的树干上系满了红布条，红布条的纹路里盛满了祈愿。前边的香案青烟缭绕，随着祈愿飘人枝里叶里。这样的树可以存活多久是可以想见的。那种为了扳倒大树而伤了自己的事也太多了。一棵大树倘若倒下，所有与之关联的都随着倾覆——它的牵涉面太大了，让人不能不惊悸。庄子当然没想这么多，他认为没有用处也是保存长久的一个秘诀，那些可作材料用、可作燃料用的优良材质，早已成为柱子梁子，或者化为灶中一抹白烟，而它依旧枝叶招展，平安无事。就像那些平平无奇者，能量消耗得少，同时代比他有才华者在世时，他只是末等文人。那些人都消逝了，他反而成了这一代人的代表，随便讲一句话也要作为史料久存下来。生存智慧的确有许多种，无用也是其中一种吧。在庄子那个年代，性命多不长久，在见到这样的大树时，自然要发一通感慨了。

人在草木中行走，地广大而人稀少，触目的不是地上跑的就是天上飞的。那时的天际一定是湛蓝透亮的吧，让人可以看到太阳的金线和月宫里的那棵桂树。荒凉，现在说起来是多么奢侈的一种感觉，我随着年龄的递增而渐渐脱离。在我秋日放风筝的时候，仍然可称为秋高气爽，却再也看不到南飞的雁阵了。这些点缀天际使之无比生动的飞禽，已经不以旧日列阵通过的方式，以至于我翘首蓝天，往往一无所获。城市的钢铁丛林密集地树立起来，生硬的冰冷的，没有草木气息山野气味，只有热闹、汹涌。那些少年时润泽而柔软的湿地哪儿去了，连同湿漉漉生长起来的蒹葭，还有清澈潭水中的游鳞。当一个少年身处贫瘠的物质环境，享受不到应有的物质快感，也就只能投入自然的怀抱，与草木为伴，与禽兽相望。这使庄子的脾性、情趣，像极了露水中的草木，蓬蓬勃勃地抽出新枝。他奔跑中见得最多的不是人，而是蝶、蝉、龟、蛇、蛙、螳螂、斥鹦、鼹鼠，还有更小的朝菌、蟪蛄、蜗角蛮触，很小，却因为水草丰茂，滋长个不停。小有小的乐趣，短有短的乐趣，就像庄子看到的长脚仙鹤和短脚野鸭子，尤其是短脚野鸭，守其丑守其拙，全无攀附仙鹤高挑挺拔之念想，何其快乐。倘有好事者把它的短脚续长了，反而悲伤不已，在孩童目光里还是小的有趣，就如同我小时候，专注的都是细微之物，看绵密的蚁群上树，看长脚的蜘蛛扯网，看笨拙的知了蜕壳，过程很慢。时日过去许多，一点意义也没有，只是趣味出来了。庄子写了一个顽童趣味的驼背老人，他总是在炎炎夏日里出来，在树林里转悠，用树胶粘住知了。知了叫个无休，正好让老人大显身手。动作神速手起竿落，使目标无一逃遁。我不知整个夏日，老人粘了那么多知了用来做什么？是出售，还是食用。据我的经验，知了的头顶是有一小块瘦肉丁的，烤后十分鲜美。我的粘捕技艺与老人不能相比，十个知了只能得其二三。后来才知道老人的技艺是经过刻苦训练的。他驼着背，要训练到竹竿顶上能垒五个石头丸子不掉下来这种恒稳状态，以至于百发百中。那个时候，这样的人理应有不少。往事是可以类推的，有精于捕知了，也就有精于捕鸟、捕蝶、捕蛇的，苦心练艺，未必都是为了糊口。至少，这个粘知了的老人给我的信息就是如此，更多的养生休闲趣味，闲来无事，精一技而得趣，粘一些知了来玩玩吧。直到秋风起兮呜叫稀疏，才将粘竿收起。现在的夏日，知了还是很多，声浪起伏，从庄子那个时代一直繁衍过来。夏日比过去热多了，知了的鸣唱带有一种声嘶力竭的急躁。抬眼望去有的树干伏满了，闪动黑亮。我想粘它一把，可是老人的那把粘竿已经找不到了。整个夏日，我也没有看到哪一个少年有这样的兴致，他们关在房间里，隔断了知了的声响和夏日的酷热，享受着科技进步带来的冷气，正在电脑前进行着星球大战。P001-004

这本散文集距第一本散文集《古典幽梦》已经过去了十年。如果说《古典幽梦》还显得坚硬沉重，那么这本集子则更多地柔和婉转，有一种休闲的气味。一个人在生活的过程里，毋须言变，笔下还是会显示出岁月磨洗的痕迹。年岁渐渐大起来，笔下情调渐渐趋于安和。每一个时段都有自己的表现方式，此前我就崇尚那种自然而然、简洁素淡的笔调。现在，我以为年龄每大一点，达到的可能性就大一些。

一个人对这个世界有许多感受，有感受必定要表达出来。人是不能没有表达的，表达方式各种各样，因人而异，但我还是觉得一个人具备了用笔来表达的能力真是一种幸运。尤其像我这样一直坚持执笔书写的人，当一个字一个字由笔尖出现，我感到了书写的快乐。有感受就抽笔而书，长短两由之，感受是驱使的力量。平素我是不动笔的，许多时候笔在套子里沉睡，只等我感受来了，它才驳驳而走。在没有写散文的时间里，我写的是书法专业的论文，论文主要靠推理、逻辑来表达我的观点，感性的成分自然要有，却也不能太多，因此心里不乐意时也可以写得出来。散文则不能，总是要很想写了，笔才可能落下，这也使散文这种形式充满个人的任意恣情，毋须合理合规矩。一个人一直以散文的形式来表达自己的意趣，持之不放，只能说它能使我精神上感到快乐。除此，难以找出其他什么原因——它对我的物质生活实在是没有什么作用的。

有一天我听一个小孩儿讲话，他不像台上那些被大人训练得鹦鹉学舌腔调的儿童演员。他讲话没有什么技巧，有时还颠倒着说，就是很生动、有味道，让人听了哈哈大笑，觉得小孩儿讲话当如此，像极了我在大草原见到的小马驹，有一种未被调教的真实。我想等他长大了他的讲话可能很有逻辑性，合乎理法、技巧，却不会再有此好味道了。作为一个在生活中喜欢用笔来表达的人，我常常想起这个小孩儿。就像我在大学里，写作课就没认真过，我喜欢自己写自己的，不是为写作老师写的，因此写作老师在评点差作文时大多有我一份。可是按自己想法去写的确是一件快乐的事，只有自己开心了，写作才能继续下去，至于别人怎么看，显然不在我关心之列。

有人问我倾向一种什么样的生活，我说像宋人罗大经那样的吧。我引一段罗大经的文字来说明：“余家深山之中，每春夏之交，苍藓盈阶，落花满径，门无剥啄，松影参差，禽声上下。午睡初足，旋汲山泉，拾松枝，煮苦茗啜之。随意读《周易》、《国风》、《左氏传》、《离骚》、《太史公书》及陶杜诗、韩苏文数篇。从容步山径，抚松竹，与麋犊共偃息于长林丰草间。坐弄流泉，漱齿濯足。既归竹窗下，则山妻稚子作笋蕨，供麦饭，欣然一饱。弄笔窗间，随大小作数十字，展所藏法帖、墨迹、画卷纵观之。兴到则吟小诗，或草《玉露》一两段。再烹苦茗一杯，出步溪边，邂逅园翁溪友，问桑麻，说粳稻，量晴校雨，探节数时，相与剧谈一饷。归而倚杖柴门之下，则夕阳在山，紫绿万状，变幻顷刻，恍可人目。牛背笛声，两两来归，而月印前溪矣。”由于偏爱这段文字，这一引就引多了，如此闲适的生活、闲适的心态、如水清澈的关文。这种生活在当时也不是大多数人的选择，现在的人更不须言说了。向往一种生活的情调，也就展开了一个人的审美路径，其笔下能不有所流露乎！

现在我居住在闽江边上一个叫观邸的花园里，倚栏可见公园满目苍翠的草木，还有流动无息还算清澈的江水。此时，立夏已过，雨水充沛，蛙鼓无歇，群羽翔集，我闲适的情调大大地增长了。闲逛、闲坐、闲看花了我每天不少时间，却一时难以遏止。这么做对我的散文生活有何实在效果，对我的书斋岁月有何用处？我不想这么实用地指认，但很明显，这种慢生活进一步和缓了我的心绪，在一个字一个字慢慢书写中，我觉得生活节律理应如此才是，也应是我个人的快乐所在。

这本散文集的出版要感谢褚赣生先生对我一贯的支持与关照。感谢我的博士生梅学味在打字、编排、校对等我一窍不通的电脑工作方面付出的辛苦。

2011年5月12日于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