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580年,阴历二月初一。
酉时刚过,京师长安城里的大街小巷就几乎不见行人车马的动静。北风嗖嗖地在里巷间窜荡,城郭内外黑漆漆的,一片残冬时候的清冷。
此刻,北周王朝的皇宫里面,却是华灯万盏,把好一片宫宇映照得亮亮堂堂,犹如白昼。金、石、丝、竹、匏、土、革、木八音之声此起彼伏,自大殿的飞檐下悠扬而升,融入阵阵吹来的北风之中,并随风纷纷远去,以至在长安南城墙上站岗巡逻的兵士,也于这瑟瑟寒夜中隐隐领略了皇宫里面那炽热喧嚣的喜庆气息。
宫中大殿内,佳酿珍馐堆满了排排案几。留驻京城的王公大臣们,偕夫人、将孺子按品位长幼等次排列,坐满了殿堂,在婉转悦耳的丝竹之声的陪伴下,开怀畅饮着甘醇的美酒,评品咀嚼着佳肴果蔬,一个个兴高采烈,神采飞扬。觥筹交错中,间或有三五成群的靓丽佳人款款而出。这些女子浓抹唇眉,彩裳薄如蝉翼,似仙女自天宫飘然而至,在殿堂中翩翩起舞,时而如彩蝶纷飞,时而作杨柳摇曳,婀娜多姿,美极艳极。只看得众王公大臣意醉神迷,心旌摇荡,情不自禁地掀起一阵阵击节喝彩之声。一时间人声、乐声、碰杯声沸沸扬扬,使得这残冬寒夜里的宫殿之中,竞生发出一丝丝阳春三月里的融融暖意来。
这就是周宣帝宇文赟为自己称作天元皇帝而摆设的盛大庆祝宴席。
宣帝这个称谓及其登基改元后仅用了一年的大成年号,已经成为过去。去年,静帝宇文阐即位,改元大象,至此时应该是大象二年了。
自古以来,在廊庙宫廷这座大舞台上,围绕着夺取帝王之位这个永不过时的主题,上演了一幕幕惨烈悲凄、丑恶龌龊的人间悲喜剧。皇子皇孙之间,皇后妃嫔之间,忠良奸佞之间,以及宫廷内外、朝野上下那些有关的和无关的谦谦君子或卑鄙小人,相互交织纠葛在一起,尔虞我诈、明争暗斗、掺杂使假、弑父杀兄……种种心计手段,不一而足。其目的只有一个:我要做皇帝!抑或我要将对我有利的人推上皇位!而宣帝宇文贽20岁即位,在做了不到一年的皇帝之后,就主动传位给年仅8岁的儿子静帝宇文阐,他自己则当起了所谓的天元皇帝,还大摆宴席与百官庆贺,此有悖常理之举,还真叫今天这班王公大臣们想不通。然而,这班群臣是不会为这点想不通的事去绞尽脑汁的。当下应诏而来,能赚他个大饱口福、大饱眼福也算幸事了。对于传位静帝一事,天元皇帝心里自有说道。
还在身为太子的时候,宇文赟就曾朝思暮想能早日继承帝位,坐上那个令万人见了顶礼膜拜的宝座。谁不想做皇帝?做皇帝多好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多么有威权。万乘之尊,出警人跸,九天闾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多么威仪。龙颜赫然,伏尸百万,流血漂杵,多么威严。更何况,宫阙巍峨之中,山珍海味琼浆玉液都为适一人之口腹,奇玩异宝丝竹管弦都为悦一人之耳目,三宫六院如云粉黛都为侍一人之性趣,这又是多么的享乐,多么的美妙啊!多少年来,穷兵黩武开拓疆土者,开仓赈济安抚百姓者,大动干戈剿杀反贼者,不都是为了争做皇帝,保住自己的家天下吗?坐稳了皇位,也就拥有了威权、威仪、威严和那妙不可言的享乐!也正为此,争来夺去,自秦汉以来三百多年,闹得偌大一个华夏中国四分五裂。今天一个国家,明天一位皇帝,新旧更迭如上元灯节夜晚的走马灯,有的竟如流星一般转瞬即逝。尽管如此,也毕竟让不少有志之士或昏聩之徒圆了皇帝梦,过了一把帝王瘾。到今天,依然是以长江为界,一个南朝、一个北朝分而治之的局面。
宇文赟自幼至今,二十年来,父皇武帝宇文邕管理朝政、治理国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记忆犹新。只不过今天想来,当时自己还过于幼稚了,只看到父亲做皇帝威权、威仪的一面,羡慕那尽可享乐的好处。及至前年父皇驾崩,自己即位,真真正正、实实在在地做了一阵子皇帝之后,才体味到,原来做皇帝还有一层不为外人所知,而自己又苦不堪言的内里。
首先是每天必须早朝,人殿升座,听分列两边的文臣武将奏本,如哪条律令需要修改,哪个郡县又见蚂蚱成灾,某条河流的某段坝堤有决口的征兆,某处山林中又见贼寇出没,等等,全都是一些琐碎之事,还得劳烦皇帝一一过问之后,再颁旨下诏,才算完事。还有许多当堂呈上又处理不完的奏章,又要劳皇帝于夜晚间挑灯批阅。一天下来,昏昏沉沉的,一颗天子的头颅,竟如一只装满了不稀不稠糨糊的瓦罐。每天早起自不消说,就是人夜之后的那些声色歌舞之事也给耽误了不少。做皇帝的美妙享乐竞还不及当太子的时候,岂不是笑话!
最令宇文赟心烦气恼的是,不知从哪朝哪代开始,立下了一套不合情理的规矩。既然皇帝一人大权在握,又何必弄一帮文臣武将簇拥在大殿左右,名日辅佐。凡重要之事,必先让这班人员去议一议,然后将他们议的结果朝奏上来,看皇帝认可与否。其实,无论议与不议,到头来还不是听皇帝一句话,由皇帝说了算?弄这些个繁文缛节,无端地生出些是是非非。因为,大臣们议了之后,就要奏与皇帝知,听一听皇帝的旨意。如若皇帝的意思不合他们的议论,群臣之中必有人站出来说道说道,无非是要皇帝改变旨意,美其名日:劝谏。自古以来,人们总把那些善于纳谏的皇帝称作明君,否则即昏庸无道。岂有此理!当然,也有些善解君意的臣僚,专说皇帝爱听的,专做皇帝想见的,从不劝谏,更不违背皇帝的旨意。这样多好,君臣之间皆大欢喜。可偏偏就是千人不能一面,万人也不会一个脾性。就是有那么几个臣子整天在皇帝面前唠唠叨叨,让皇帝耳根不净,心烦意乱,因而败坏了宇文赟的许多兴致。如此看来,做皇帝还确有那不怎么美妙美好,甚至劳神愤怨的一面。世人仰慕皇权帝位,真真是知表不知里,知其一不知其二啊!P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