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1924-1966)》(作者李树柏)是一部可以当作历史来读的小说。
书中的主人公具备小业主阶层的典型特征:一心只想做好自己的买卖,过安稳日子,面对社会变迁和动荡,采取的是不关心、不参与的态度。然而,社会变化大势并不因为他的这种态度就与他无关。当他的利益被冲击和损害的时候,其心底必然产生怨恨,对新中国也是如此。主人公所属的社会阶层虽然不完全认同新中国的所有政策,但是主人公对于共产党雷厉风行地扫荡旧社会的阴暗面、惩治腐败的举措,还是由衷佩服的,甚至有大义灭亲的行为,帮助新政权破获了暗藏的破坏集团。对于土改、公私合营等运动,心里并未想通,但行动上还是参与并努力去适应。当然这个过程是艰难的,甚至直至其逝世也没有完成。
作品细腻反映了一个普通人在社会变迁和动荡中的经历和心态,真实性、历史感十分鲜明,读来令人震撼。
《流年(1924-1966)》(作者李树柏)讲述了一个孤儿的人生:从学徒到独立开修鞋店,到买房置地的地主、鞋店老板,再到公私合营后领取工资的资方人士。他一生经历了民国初年、伪满时期、解放战争、土改、新中国成立、社会主义改造运动、“大跃进”、“文化大革命”等一系列社会变迁和动荡。《流年(1924-1966)》主人公可以说是旧社会勤劳致富的典型,对于社会变迁所带来的直接影响其经营和生活的事态,有着诸多的不解和怨恨。但是作为小业主阶层的一员,他谨小慎微,只能发一些牢骚和做些无关紧要的小动作,在社会大势的裹挟下,更多的是无奈和努力顺从。从中可以看到,任何个人的生活理想和规划都不可能脱离社会大背景,否则都会如镜花水月一般,不免破灭。小说如实地反映了一个阶层在社会变迁时势下的经历和真实心态,具有一定的存史价值和思想价值。
1924年,隆冬时节的一大清早,天气干冷,北风透骨。疾风卷起房上的霰雪,打在人脸上,生疼生疼的。
宽阔的北顺城街,青石马路两边堆着半人高的雪墙。这是冬天下的雪,来不及运走,临时堆在马路和人行道之间。雪是黑的,雪墙上积满灰土。雪墙靠人行道的一面,一处处被l临街的住户泼出的脏水冲出来的雪坑,里面积满泔水渣,尿水冲出的深洞,泛着黄色。
一个十五六岁的干瘦男孩,光着头,右手提着一个一尺多高的圆铁桶,从胡同里出来。他左手掩着破空心棉袄的前襟儿,破棉裤下,露出一双脏脚,脚下趿拉着一双破棉鞋。男孩提着铁桶,向马路边的下水道走去。下水道口早已冻成了一个小冰山,它高出地面一尺多,中问一个冰洞,像火山口,四周冻着许多垃圾和粪便,甚至有一只死猫。男孩吃力地提着桶,一跳一滑地走上冰坡,将桶里的深褐色液体,倒进冰洞。这是大半桶陈茶似的尿液,散发出一股刺鼻的臊臭气。男孩倒完尿桶,往回走时,路过一个小吃摊儿,他站住了。小吃摊儿卖油茶、烧饼、果子、豆沙包。摊旁的长桌边,有两个人在吃早点。冲油茶的细嘴大铜壶,在火上喷着白气,鸣着响哨儿。摊主在冲油茶时,故意卖弄技巧,把左手的油茶碗放得很低,离茶壶嘴足有二尺远,让从右手铜壶中倾出的开水,扯着白烟儿,直冲油茶碗。冲出的油茶泛着红褐色,香气直冲鼻翼。
提着空尿桶的男孩瞪大双眼,咽着唾沫,贪婪地盯着油茶碗……
突然,“啪”的一声,男孩只觉右半拉脸直到耳根子,被重重地一击,整个人斜刺里向雪墙摔去,空尿桶被甩出老远。他坐起身来,只觉得半拉脸火辣辣地疼。等到眼前金星散去,他这才看清,原来掌柜的朱富贵正站在他面前几步远的地方,瞪着两只小圆眼,满脸怒气,龇牙咧嘴地冲他吼叫,但吼些什么,他却听不见。他的耳朵里满是“吱儿——吱儿一”的尖叫,像钢钻似的钻着他的脑仁儿。
这男孩叫吴森茂,是顺城街东胡同里“朱记鞋铺”的小学徒,一大清早出来给东家倒尿桶,因贪看小吃耽搁了时间,被赶出来的东家发现,挨了一个大嘴巴。小森茂挨了打,一声没吭,捡起空尿桶,一手捂着脸,绕过小吃摊,向胡同里走去。小吃摊上的几个人,用同情的目光看着他走过。只见他的棉袄前襟敞着,露出干瘪的前胸和搓板儿似的两肋。跟在小森茂身后的朱掌柜,戴着皮帽,穿着长袍,蹬着厚底儿棉毡窝,倒背着手,嘴里骂骂咧咧……
吴森茂,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为什么要来给人家当学徒,受这个气呢?
吴森茂曾经有一个完整的家,有爸爸妈妈和一个妹妹。然而,在他六岁的时候,父亲因吸毒死在了伪满洲国的大狱里。
母亲为了养活孩子,只好上街“缝破穷”。六岁的吴森茂则整天到火车站去捡煤核;捡来的煤核除了家里烧,余下的,还可换点儿杂和面儿。
这样的苦日子一直熬了七年。一天,家里突然来了一个冯师傅。他不仅供吴森茂一家吃穿,还叫吴森茂上了半年学。在这期间,妹妹吴耐霜,改名换姓,成了冯耐霜,并且叫起冯师傅“爸爸”来了。可是吴森茂却拒绝改姓,也不管冯师傅叫爸爸。转过年来,冯师傅要回铁城老家做买卖,提出把吴家母子三人带去。母亲自然同意,妹妹还小,听妈妈的,只有吴森茂坚绝不去,因为他不想当“带葫芦子”②。
十三岁的吴森茂一个人留下,家徒四壁,除了两间空房,几乎什么都没有。他只好重操旧业,到火车站去捡煤核,捡破烂,换斤杂和面儿,换盒火柴,买斤盐,饥一顿、饱一顿地勉强度日。
一晃儿,两年多过去了,街坊邻居看他这样过日子,实在可怜,便有好心人替他打听事由儿。可他年龄太小,又啥都不会,直到他十六岁那年,才有人给他说成了一家,到“朱记鞋铺”去当学徒,并讲明:学徒三年,管吃管住,不给钱。吴森茂答应了。
改天早晨,吴森茂_由介绍人带着,自己背个小行李卷儿,兴冲冲地来到朱家。“朱记鞋铺”的黑漆大门紧关着,敲了半天,门开了,开门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介绍人管他叫“李案头”。那人带他俩进到院子里,正好一个“大块头”从北屋迎出来,“李案头”冲“大块头”说:“东家,起来啦?,这是刚来的小学徒。”
吴森茂给东家行了个礼,规规矩矩地叫了一声:“东家’!”
“嗯。”这位东家从鼻眼儿里哼了一声,接着吩咐道,“把行李放到东屋去,回头到西屋账房来一下。”说完,和介绍人一起向西屋走去。
吴森茂跟“李案头”来到东屋,环顾四周,见屋里只有一铺北炕,炕脚下有个地炉子;炕头上铺着一张狗皮褥子,枕头没收,被子没叠;地上连个桌子椅子都没有。“李案头”对他说:“把行李放炕上,你睡炕梢儿。”
吴森茂放下行李,返身来到西屋。西屋两间房,一明一暗。明间儿,朝门放张长桌,桌后一把旧太师椅上坐着东家,他正和介绍人说话。吴森茂不敢插嘴,规规矩矩地站在屋子中间,从眼角往四外看,只见南墙边放着许多鞋盒子,屋角堆着麻袋,还有许多做鞋的材料;通里间的门紧关着,还上了锁。这时,太师椅上的东家开口了,他操着浓重的山东腔说:“叫亨么?多大啦?家在哪哈?家堕是作嘛行子的呀?”
“我叫吴森茂,虚岁十六,家住北顺城街120号,家里没别人,就我一个。”
“这俺都知道。”东家说,“听着,学徒三年,管吃管住,不给钱。”
“是。”吴森茂答应道。
“中了!干活去罢。”东家说,“先把北屋门起的尿桶倒了,倒街哈儿的下水道客。记哈,出去关门儿,回来把门儿插上。尿桶在井哈儿涮了,放回客。完事儿,扫院子,劈柴,再到北屋帮着烧火做饭……去罢!”
“‘去罢’?”吴森茂不解,心想,“就这些,完啦?拜师呢?学艺呢?也许明天……”
但是,吴森茂没敢问,也没敢停留,而是顺从地干活去了。他一边于活,一边想:“也许是因为太早,师傅们还没来?等一会儿师傅们来了……但不知是哪位师傅教我?”
一早上,吴森茂干着活儿,心里想的净是这些。吃完早饭,师傅们陆续到了,加上“李案头”,总共五个。他们都进了西里问,不久就从那里传出了“叮叮咣咣”的敲打声和一阵阵说笑声……
吴森茂真想进去看看,可是,手里的活干不完,哪容他卖呆儿①!他在等着东家叫他,当然是叫他去拜师傅,而这老东西进进出出,不知从他身边走过多少遍,.却睬也不睬他。一个上午就这么过去了,下午仍复如此,直到傍晚,师傅们下工走了,东家也没提让他拜师学艺的事儿。
第二天也一样。吴森茂真有点儿沉不住气了,他想问问东家,可又不敢。小孩子学艺心切,下午实在憋不住了,就趁手头没事儿,抽空扒西里屋窗户,往里看,还没等他看清里边的情景,冷不丁屁股上挨了一脚,疼得他差点儿跌倒。他扭项回头一看,原来高他半截的东家,正对他怒目而视。
“你个狗日的,倒闲在,有空在这里卖呆儿!你个小养的,这屋里是你看的?老子雇你来,是叫你于浯的,不是让你养肥膘儿的……”
这老东西,.张口一个“小养的”,闭口一个“狗目的”,骂起来没完。一边骂,还一边推推搡搡,踢踢打打。吴森茂刚辩解了一句:“您叫我干的活儿,我都干完了。”东家照他脑袋就是一巴掌。“干完了?这院儿里的活儿,还有干完的时候?狗日的,你不是说干完了吗?那好,我给你找点儿活儿干,保准你这辈子千不完!”P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