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向阳湖,初见冰心
冰心是文坛祖母,她的作品影响了几代广大读者,一许多我的前辈或师长都自称自己是冰心作品的“小读者”,那我更是小小的读者了。
我在读初中时就读到并喜欢上了冰心的作品。我的家乡安徽省当涂县,是长江下游江南的一座古城,李白就归终在这里。当涂中学也是座有百年历史的学校,校图书馆里存有不少图书,清代人的集子,还有现代作家的正版和盗版的本子,其中有冰心早期的《春水》、《繁星》和《寄小读者》等,我常常去借阅《繁星》,将其中优美的诗句抄下来,还能背诵多首。
1955年我从县城中学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开始实现自己的文学梦。听老师讲授中国文学史是从先秦开始的,听到王瑶老师讲现代文学史已是两年以后的事了。但我们几位要好的同系同班同学晚上或假日,常在燕园未名湖石舫上相约畅谈文学,背诵自己喜爱的中外作家的作品。冰心的《繁星》里短小的诗句是被我们背诵最多的现代作家作品之一。“大海呵,哪一颗星没有光?哪一朵花没有香?哪一次我的思潮里,没有你波涛的清响?”好似我们面前平静的未名湖是汹涌澎湃的大海。
我进校的那个时期,北大常请一些文学大家来校做报告或座谈,如郭沫若、叶圣陶就来过。可我见到冰心,近距离地见到,还和她说上几句,那却是很晚很晚了。是在一个特殊的年代,在一个特殊的场合,因为“特殊”,它给我留下的印象也就特别的清晰、深刻。
1964年春天,我从北大研究生毕业后,被分到中国作家协会《文艺报》工作。
1966年,“文革”开始,中国作家协会首当其冲被砸烂。工宣队、军宣队进驻,然后,斗、批、走。走毛主席指引的五七道路——下放到湖北咸宁五七干校劳动改造。我当时不到三十,单身一人,自然要去。而一批老作家,也难幸免,真是“一锅端”。
中国作协和中国文联共同组成的先遣组二十九人,1969年4月12日出发,开赴咸宁县的向阳湖,大队人马于国庆节前夕9月28日坐火车离开北京。
中国作家协会下放成宁五七干校的人员中,包括谢冰心、臧克家、张天翼、陈白尘、张光年、严文井、李季、郭小川、侯金镜、冯牧、葛洛、黄秋耘等全国知名作家。像陈白尘“文革”前就已调回江苏,黄秋耘也回了广州,郭小川也调离了中国作协,这回又集中到作协,一起下咸宁干校。
冰心比大队人马去得略晚些,因治牙病,请了假,于1970年元旦后赶去的。郭小川因在接受中央周扬专案组调查写材料,也晚去的,大略比冰心早去几天。冰心和郭小川都有牙病,他们曾一起请假去武汉医院里治过牙,这是连里公开的事,有人戏称他们是“无齿之人”。
冰心在咸宁干校待的时间很短,大约个把月多点,她就被调到湖北沙洋中央民族学院干校去了,冰心的爱人吴文藻教授在那里。
我之所以能在咸宁干校近距离见到仰慕已久的冰心并有点接触,完全是因为我当时干的活种。我去了不久就被分到伙房当挑夫,任务是上午挑水,中午奔向阳湖给围湖造田的大批人送饭,下午再到分散各处有人干活的地方送一次开水,间或去附近集镇和咸宁县城买鱼、肉、豆腐,还有连部交办的要跑的一些杂事,每天几乎都能匆匆见到各处干活的人。
冰心一来就在后勤一摊,她当时已是七十岁的老人了。她先在饲养班,与年轻人一起抬过粪桶,抬的是干牛粪,据说连粪桶在一起也有二三十斤。喂过猪,更多的时间是在菜班,看守菜地,防猪牛和野放的鸡鸭弄坏菜地。沈从文的夫人张兆和,也在菜班,但她干的活是开辟菜地、种菜,冰心的活比她相对轻一些。冰心和张天翼是看菜地的固定人员,缺了一个,临时补一个人,张光年、侯金镜也被补过看菜地。我和张天翼较熟,他爱人就在《文艺报》工作,他和北大吴组缃很好,组缃老师嘱我到了《文艺报》就去看天翼,天翼原是《人民文学》杂志主编,家就住在小羊宜宾胡同中国作协机关老址。
我和冰心说上话,也是在她和天翼看菜地时。我去送开水,天翼向冰心介绍了我:他是从北大刚来的,在《文艺报》。冰心望着我说:还年轻,现在的北大燕园就是以前的燕京大学,我待过,未名湖你也常去吧!我记不清第一次见冰心时是怎么称呼她的,当时连部会议上或公开场合都称她“谢冰心”,后来同她有过几次接触,有一次我在菜地脱口而出叫她“冰心同志”,她瞪着眼盯住我。我在1987年写的怀念天翼的文章《难忘的微笑》中说:“他和冰心一起看过菜地,冰心是坐在田头吆喝着赶鸡,天翼却是用散步去赶鸡,带着微笑散步……”冰心看过我的这篇陋作,她开玩笑说:你把我入画了……
我想起了在咸宁干校与冰心极少接触的点滴印象。
1995年《收获》杂志发表了冰心在咸宁和沙洋干校时期给家里人的一组信。我初次看到这些信的内容。有人在研究这组信,听说日本也有人在研究,并翻译出版了这组信。回想起来,我似乎见到过冰心在看菜地时插空在膝盖上写信的样子,也猜想这些信写好后是先交连部有关人员看后才寄出的。当时地方上的邮路还不畅通,天气不好,常几天没人来送信、取信。所以每当我要进城办事,连部秘书会叫我代发一些已封好贴好邮票的信,这位秘书原是《人民文学》的编辑,交信给我时点数要我签字,回来再向她汇报是否已投县邮局了。后读张光年出版的《向阳日记》1970年2月15日中的记载:“晚饭后(班长)孙一珍同志交给我阿蕙(系张光年夫人黄叶绿——笔者注)来信一件,我看是组织上没有拆阅过的,我当场交还她,说明政工组看后再给我。”在连里这些在接受“审查”的人,发出去的信先要给连部看,来的信件也是连部的人先看。我不知冰心当时寄信、收信是否也享受这种“待遇”。
另一件小事,我记得大约是1970年2月中旬,冰心很快离开咸宁干校转到湖北沙洋中央民族学院干校去了。冰心临走的前一天,连长叫我去问问谢冰心,有没有什么东西需要帮她代买的。我那时常去附近甘棠等较大的集镇,冰心叫我如有柑橘就代买几个,说路上带着。
冰心离开咸宁干校,是先回北京再去湖北沙洋的。她走时的火车票本来该干校中转站代办,但冰心这么大年纪了,总不能让她坐硬座或站着回北京,一定要买张卧铺票,连部派我直接去咸宁火车站,带上连里开的介绍信去说明冰心的身份。因为咸宁火车站是个三等站,要通知始发站长沙或前方二等站蒲圻才能预订上卧铺,而路过成宁的从广州、长沙开过来的特快是不停靠的,只有普通快车停靠。连部交代一定弄张卧铺,最好是下铺的。连部秘书写的介绍信上称“著名作家谢冰心”,原中国作协秘书长张僖有经验,他一看信,说这样写不行,咸宁人都知道我们来干校是接受改造和教育的,越“著名”越容易被他们感觉问题越多,反而办不成事,他向连长李季建议,不如给冰心戴上全国人大代表头衔,他说下面人是买这个头衔账的。李季说这样好,我带着重开的这张介绍信到了咸宁火车站,找到值班站长,他对作家冰心并不太了解,见到“全国人大代表”头衔很重视,痛快地答应立即电话与蒲圻站联系,说卧铺难有,座票一定保证。我又去干校中转站向买票的人作了交代说明。后来冰心返京的火车票是“卧的”还是“坐的”、“站的”,我就不知道了。冰心走的那天,连里没有派我去咸宁送行。我只是在她离开连队时远远地向她招招手,记住她行前对我说过的话,“北京见,欢迎你到家里来玩。”冰心不只对我说过,还对同她一起干过活的几位年轻人也说过。
“北京见……”冰心这句极普通的话给我以极大的温暖,她对当时的处境比我们想得乐观。我当时以为这一辈子就在向阳湖待下去了,没敢想过回京,更没敢想继续做文学编辑工作。我们下干校前,军宣队一位政委就公开说:“你们要明白,作协是砸烂单位,你们去的干校——文化部干校属于安置性质,你们就在那儿劳动,改造,安置,不要再幻想回北京。能去的人,包括老弱病残、家属、小孩都去。当然不愿去的,也可以找个地方投亲靠友,我们放行。”
在成宁干校待过的一些名作家事后有的写过回忆这段生活的作品。最早出版的是臧克家的诗集《忆向阳》,后来则有陈白尘的长篇散文《云梦断忆》和他的《牛棚日记》及张光年的《向阳日记》等等。
冰心写过怀念李季、郭小川、张天翼的文章,但极少涉及在成宁干校生活的内容,冰心没有留下回忆向阳湖那段日子的专文。
1995年冰心在医院里,咸宁地方来人去医院拜望冰心老人,告以向阳湖今日的变化,鄂南正在开发向阳湖文化资源,筹建“向阳湖文化名人村”的消息。冰心老人不由得回想起自己在向阳湖的一些往事,抱病一口气写了“向阳湖”三个字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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