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以作者接触到的巴金先生为中心,既带出巴金与老舍、茅盾等著名作家的交往,又揭示巴金与《文艺报》、《收获》、作协评奖、现代文学馆的关系,甚至还表现了巴金对胡耀邦逝世的态度。
作者作为编辑,有幸接触文艺界的大家,巴金先生也是其中的一位。作者记录了他亲历的巴金先生晚年的一些事情,既有重大活动,也有不为人知的故事。为纪念老舍先生八十五岁诞辰,巴金抱病赶写了《我敬爱的老舍同志》;矛盾先生病逝的消息传到巴金家时,作者正好在场,将巴金深沉的哀痛记录下来;巴金为改善沈从文先生的居住条件,专门给胡乔木同志写信,向胡耀邦同志谈起此事,并在沈从文先生新寓所两位老人见了最后一面;巴金是如何提出倡议并促成中国现代文学馆的建立的;在全国优秀中篇小说评奖过程中,对有“争议”的作品,巴金旗帜鲜明地予以肯定……
作为中国现代文学“化石”级的人物,巴金先生具有植根文学而又超越文学的意义。作者吴泰昌由于工作关系,从上世纪70年代起,就和巴老有了接触。作者根据往来中的感性材料,和书信、题赠、签名书籍、合影等实物资料,写成此书,对巴老的双重意义多有阐发。《我亲历的巴金往事(修订本)》以作者接触到的巴金先生为中心,既带出巴金与老舍、茅盾、叶圣陶、冰心、沈从文、胡耀邦等著名人物的交往,又揭示出巴金与《文艺报》、《收获》、作协评奖、现代文学馆的关系,兼具史料价值和传记味道。作者写作此书,是“亲历大家系列”的一个部分,更希冀表达“一个读者、一个谛听过巴老教诲的文学界的晚辈,对巴老的一片崇敬和感激”。
怀念老舍
1978年2月24日,巴金到京出席第五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3月7日在五届人大常委会第一次会议结束后,在京停留了十天,由李小林陪同,看望了许多朋友。
老舍的饮恨而去,给巴金带来了长久的悲痛。1977年10月,李小林来京为《浙江文艺》组稿,曾代表巴金去老舍家看望舒伯母胡絮青。
巴金与胡絮青“文革”后第一次见面是在一次午宴上。1978年3月9日午,胡絮青在交道口康乐酒家请巴金。同席的有曹禺、小林、老舍之子舒乙、小女舒立,我和马宗融之子马绍弥也参加了。老合家附近有几家熟悉的餐馆,为何要安排到稍远的“康乐”?胡絮青事先对我说,“康乐”未搬新址前,离他们家不远,闽菜,做工精细,也是老舍常请人吃饭的一家餐馆。曹禺用车将巴金父女从前门饭店接来。吃饭时,胡絮青谈的多的是北京市为老合平反工作进展的情况,巴老的话不多,曹禺谈兴较浓。曹禺笑着对巴金说,去年有次我去老舍家,抱了一只大公鸡,弄得胡絮青莫名其妙。那天恰巧我在场,曹禺问我,那只鸡是不是很精神,很有生气?曹禺讲的这个趣事,弄得满席哈哈大笑。结束时,胡絮青说今天机会难得,一起合个影。三位长辈坐着,我们几位小辈站在后面轮流照。一周后,巴老离京返沪前夕,又去了丰富胡同9号老舍家,他说晚饭后去,孩子们都下班了,人齐。约6点半,我坐严文井同志的车去接巴老和小林。巴老先去东单何其芳家,看望了其芳夫人牟决鸣。近8时,到了老舍家。胡絮青及子女舒济、舒乙、舒雨、舒立并第三代多人围着巴老坐着。舒济当时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做编辑,她告诉巴老,出版社正在考虑出版老合的书。1977年起,我多次去过老合家这个四合院,主人精神的忧伤,周遭环境的残败,给我以极深的印象,虽然主人是坚强的,但我每次离去总隐隐感觉,缕缕哀思在这个家庭的每个角落游弋,连那鲜艳的花瓣上也能觅到,今天,巴老的到来,使老舍故居生气盎然。
为老合同志正式恢复名誉,北京市有关部门于1978年6月3日在八宝山革命公墓礼堂隆重举行了“老舍先生骨灰安放仪式”。巴金当时正在北京出席中国文联第三届全国委员会第三次(扩大)会议。下午2点半,巴老和其他与会人员乘坐一辆大客车前往八宝山。车速很慢,车内寂静。在仪式上,巴老紧紧握着胡絮青和子女们的手,他神色激动,仿佛想说点什么,但我没有听到他说出什么。巴金曾这样追记过当时的他:“为什么会闹成这个样子?去年6月3日在北京八宝山公墓礼堂参加老合同志的骨灰安放仪式,我低头默哀的时候,想起了胡絮青同志的那句问话。为什么昵……?从主持骨灰安放仪式的人起一直到我,大家都知道,当然也能够回答。但是已经太迟了。老合同志离开他所热爱的新社会已经十二年了。”“老合先生骨灰安放仪式”当时在文坛反响强烈。至今我还保存了“仪式筹备小组”发送的这份通知。正文是手写复印的:
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四届全国委员会常务委员、第一、二、三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代表、中国文联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书记处书记、北京市文联主席、著名作家老舍(舒舍予)先生于一九六六年八月廿四日不幸逝世。定于六月三日下午三时半在八宝山革命公墓礼堂举行骨灰安放仪式。请您届时参加。老舍先生骨灰安放仪式筹备小组(电话:5589405)。
1979年11月30日,巴金开完第四次全国文代会和第三次全国作代会后回沪。12月6日下午开始写《怀念老舍同志——随想录三十四》,15日下午改定。这是我读到的巴金写怀念友人文章中最长的一篇。巴金在文章中“赞老舍是‘新中国的最大的歌德派’,‘把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贡献给了祖国’,是‘伟大的爱国者’;为老合‘文革’中被迫害惨死而痛苦、愤怒;说老舍‘要在中国人民中间永远地活下去”’。说他想起了老合那句“遗言”:“我爱咱们的国呀,可是谁来爱我昵?”“我会紧紧握住他的手,对他说:‘我们都爱你,没有人会忘记你,你要在中国人民中间永远地活下去!”’
巴金在《怀念老舍同志》中说了那么多话,不仅仅是为老合,而是为一代知识分子。他在1980年3月6日给李健吾的信中说:“我写了篇怀念老合的文章,为知识分子讲了两句话。我这样想:要实现四化,就离不了知识分子。一般地说,中国的知识分子是好的,老合是一个代表人物。”
1984年2月3日,是老合同志85周年诞辰。为了纪念这位杰出的爱国主义文学家、人民艺术家,中国文联、中国作协、中国剧协、中国曲协和北京市文联联合在人民大会堂隆重举行座谈会。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长彭真,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书记处书记习仲勋及首都文艺界三百多位知名人士参加了座谈会。全国政协主席邓颖超因事未能到会,托人捎来一封信给老舍夫人胡絮青,并附上她和周恩来同志的一张合影照片。照片中邓颖超同志拿的扇子上有胡絮青的画和老舍的题字。
中国文联副主席夏衍主持了座谈会。在中国文联主席周扬长篇发言后,大会宣读了中国作协主席巴金题为《我敬爱的老舍同志》热情洋溢的书面发言,赢得了热烈的掌声。
巴金在《我敬爱的老合同志》中回顾了自己作为一名“老读者”和“老朋友”与老合几十年的密切交往和深厚友谊后说:“我敬爱他,他是一个伟大的爱国者。他的全部作品都贯串着一根爱国主义的红线,他的一生的工作都围绕着这样一个愿望:国家富强、人民幸福。我了解他,因为我也看够了外国侵略者在我们土地上横行霸道,无恶不作;我也曾像一个无家孤儿在国外遭受白眼,任人欺凌。一个熟悉的声音像警钟似的在我的脑子里敲了几十年:‘我爱咱们的国呀!’在他的作品中读到多少怨恨,多少悲痛,多少愿望啊!愿望,是的,其中之一便是:中国人民有一天会站起来。”
“我敬爱他,他‘心中有那么一种感情’,他自己叫它做‘热爱今天的感情’。他从美国回到北京十几年中间,一连写了十多个反映新生活、歌颂新社会的话剧剧本,就是这种感情使他‘欲罢不能’。这种感情是很可贵的。有了它他才能和人民同喜怒、共哀乐。他说:‘热爱今天的事,更重要的是热爱今天的人,我们就不愁写不出东西来。’《龙须沟》的作者把心交给了我们。热爱今天的人有权活到今天。他不能同我们一起共度诞辰,我感到遗憾。然而这样一颗火热的心是不会死的。即使他的骨灰盒里没有留下骨灰,他的心要活在每一个朋友的心里,活在每一个读者的心中。他的那些杰作已成为世界文学的宝贵财富。”
巴金是在病中赶写《我敬爱的老合同志》的,他起早,用复写纸写,突破了一天几百字的限制,两个早晨就完成了这篇两千字左右的文章。1984年,为纪念老合八十五周年诞辰,老舍的家人希望巴金再写篇文章,巴金正住院治疗,中国作协领导派我去上海为巴老写这篇文章做点辅助工作。巴老在病榻同我谈了一个上午,我详细地记下了,又多遍读了他的《怀念老合同志》一文。星期六一整天,我将巴老所谈整理好,想第二天送他改定,如果顺利,星期一就可回京了。事也凑巧,曹禺当时也在上海,就住附近的一家宾馆。他得知我来了,约我陪他和夫人李玉茹吃晚饭。席间,他谈起也答应写纪念老合的文章,但近日精力不支。他说,泰昌,完成了巴金的任务后,再为我辛苦一下,晚两天走。他还开玩笑地说,要不要我给你们领导打个电话?他说,明天是星期天,看望巴老的人多,他不大能静下来改文章,不如你星期一去,今晚我同你谈谈。曹禺是个夜猫子,他一谈就谈到午夜,告别时,他建议我明天找个地方转转,休整休整。
就这样,星期天早饭后,《解放日报》丁锡满、吴芝麟和祝鸿生陪我去郊县嘉定,嘉定镇名胜古迹众多,仅参观了素有“吴中第一”之称的孔庙,就时近中午。我喜爱竹刻,嘉定是竹刻之乡,看了几家竹刻商店已近中午1时,当地主人请吃南翔小笼包等名点,午饭结束已3点,休息了一下,又到吃晚饭的时刻。因为已约好《收获》编辑部请谌容和我,我们匆忙驱车往回赶,至静安宾馆已7点多了,我匆匆上二楼,在我住室门口,两位强壮的男士截住了我,不让我开门,将我带到一楼大堂。问清了我的身份后,宾馆负责人抱歉地说,傍晚有人从窗户爬进了我的房间,行窃后又到隔壁房间行窃,为保护现场,今晚他们安排我另住他处。随后,公安人员详细地询问我留在房间里多少钱?有多少值钱的东西?他们分析说,因为慌张,小偷来不及仔细翻找,索性将你的提包一齐拿走了。
我的旅行袋里没有现金,也没有公安人员询问的如手表、相机等值钱的东西,除了换洗衣服外,主要是一些文字图片资料,如巴老与我谈的有关老合的原始记录,约有两千字;曹禺与我谈的有关老舍的原始记录,约有两千字;我整理出来的巴老谈老舍原稿;还有一卷尚未冲洗的柯达底片,是我来沪前替冰心拍的生活照。冰心对我说:“你带到上海去冲洗,送巴老一套,让他看看我的近况。”
后来听说案子破了,联系几次,我的那些被视为并非“值钱的东西”至今未有下落。对我来说,对社会来说,这些文字图片是无价的。特别是想起已逝的曹禺、冰心,和将届百岁仍在病中的巴老,这个遗憾更深切难忘。
巴老知道我被窃后宽慰我,叫我别急,答应亲自来写。我在上海焦急不安地等了三天,直至巴老将《我敬爱的老合同志》交给我。
1988年1月2日,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等单位在京举行话剧《太平湖》及《老舍之死》首发式。为戏剧界广泛瞩目的《太平湖》分上下两阕,上阕表现了老合先生投湖自尽的所思所想,表现了一位中国知识分子的正直品格和崇高气节。下阕则借助老合之子舒乙对父亲灵魂的追寻,通过老舍灵魂与判官、恶鬼、法师及其笔下人物亡灵的对话,展示了老舍对历史、社会人生的深思。社会各界和北京人艺对此剧极其重视,由苏叔阳执笔的剧本曾十四次易稿;人艺三位副院长于是之、林连昆和林兆华分别任老合、宗月法师的饰演者和导演。演出期间,首都剧场还将举办老舍生平资料展,以及由幽州书院编集、国际文化出版公司出版的《老舍之死》一书发售活动。
在《太平湖》排演期间,巴金曾就剧本改编涉及的有关老合之死的争议致函苏叔阳。信中说:“关于老合同志的死,我的看法是他用自杀抗争,也就是您举出的第三种说法,不过这抗争只是消极抵抗,并不是‘勇敢的行为’(这里没有勇敢的问题)。但在当时却是值得尊敬的行为,也可以说这是受过‘士可杀不可辱’的教育的知识分子有骨气的表现,傅雷同志也有这样的表现,我佩服他们。”
巴金信中还说:“我们常说‘炎黄子孙’,我不能不想到老舍、傅雷诸位,我今天还感谢他们,要是没有这一点骨气,我们怎么能对得起我们的祖宗?”
P16-23
2003年,为庆贺巴金百年华诞,上海文汇出版社出版了《我亲历的巴金往事》,献上一个读者、一个文学界多次谛听过巴老教诲的晚辈对巴老的崇敬和感激之情。
文学巨匠巴金在他漫长的文学创作生涯中,上世纪70年末至80年末,是其十分重要的时期。进入古稀之年多病的老人以高度严肃的历史责任感和顽强的毅力,历时八年,讲真话,完成了皇皇大著《随想录》,积极倡议并率先捐献成立了中国现代文学馆,他以自己在国内外巨大广泛的影响力,极大地促进推动了中国文学与外国文学的交流,在我国进入改革开放时期,中国文学走向世界,巴老发挥了极为重要的历史作用。他热忱期望年轻一代作家迅速成长,对他们关心鼓励备至。巴老的作品思想和人格魅力使之成为我国一代文学伟人。
主要由于工作关系,我有幸亲历了巴金晚年,尤其是上世纪80年代他的一些文学活动和他与文学界一些新老朋友的相会。在北京,在上海或在杭州,在不同场合,我和巴老有过多次近距离的接触,虽然是有限的。《我亲历的巴金往事》不是写“传”,也不是写“评传”,更不是写“论稿”,我只是想写点我有记载和记忆深刻鲜活的有关巴老思想、性格等方面的一些真实的场景和细节,想给热爱巴老作品的读者和巴金研究者增添些对巴老为文、为人的感性了解和认识。
这次北京三联书店出版的修订本,在内容上略有增补调整,图片也有些许添加和调整。
我在初版书后记中曾写道:“这本书在写作过程中得到了巴金女儿李小林的细心帮助。”这次修订时又得到她的细心帮助。上海巴金研究会积极提供了若干图片。书中所用的图片,多数为我自己所拍或临时请人用我的相机拍摄的,部分是友人拍摄后赠予的,书中尽可能标明了图片的来源。
袁鹰、冯骥才、吴芝麟对本书的写作给予过帮助,这次修订出版又得到李昕、郑勇和卫纯诸位的帮助,在此一并致谢。
吴泰昌
2010年元月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