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厂的大门
在这条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马路上,刘志章的自行车开始加速,他必须在那声粗暴的汽笛声响起之前闯进前面的那扇大门。昨晚他睡得太晚,都零点了,金丽的脑袋还在他的胸脯上蹭。金丽说,我早就知道你不是一般的人,一般的人怎么能把那种异常的声音从乱成一锅粥的噪声中提取出来呢?金丽曾是一家制药厂的化验员,提取、分离这样的词汇用起来十分顺手。她接着说,我去过你们厂,我听过那些机器的声音,正常的声音和异常的声音就像针扎了手疼得喊一声和做爱来了高潮兴奋地喊一声一样,是很难分辨的。但你分辨出来了,我知道,也只有你才能分辨出来。金丽的这种比喻令刘志章本已高涨起来的困倦又一次退潮了,他对着金丽的耳朵说,你说得没错,因疼痛喊出来的声音和因快感喊出来的声音真的很难分辨,和你做的时候你一叫我就懵,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做了,你的声音太像疼得受不了才叫出来的。金丽说你真笨。刘志章说我不笨,不信咱们再来一次。于是就真的再来了一次,时间就这样不可救药地滑到了下半夜。等早晨一睁眼,已经是七点钟了,刘志章顾不得洗脸吃饭,他胡乱穿了衣服就走。
自行车冲进大门的一刹那汽笛就响了,它冗长的尾音和身后自动铁栅栏延伸的声音联合起来,组成了一种新的声音,有些像昨夜他家那张不堪重负的双人床发出的声音似的,既杂乱无章又一丝不苟。这家工厂给刘志章印象最深的就是这种声音,按分贝来比较,尽管这种声音远不及厂房里众多的机器发出的声音洪亮,但这种声音以它独有的威慑力轻而易举地突破了其他声音的包围,以锐利无比的形式深人了他的骨髓。无论什么时候或什么地点,只要听到这种声音,甚至只要想到这种声音,刘志章都会感到脊背一阵阵发麻,一颗本来平静的心即刻会像遭遇了石击的水,激起一柱冲天浪花来。
此时厂院里的行人已经寥寥无几,没有特殊情况,谁也不愿把自己搞得如丧家犬一样仓皇。刘志章把自行车存进车棚后,没有像往常一样去班组,而是径直朝分厂的办公室去了。今天对刘志章来说的确与往常不一样,尽管阳光还是那样的阳光,厂房还是那样的厂房,但今天的阳光和今天的厂房一样对刘志章将有一种特殊的意义。刘志章走进分厂厂长办公室之前还特意仰头看了一眼无处不在的阳光和高大灰暗的厂房,他知道,这个日子无论如何都是值得纪念的。
然后,刘志章推门进屋,迎着分厂厂长老孙惊愕的眼睛走过去。老孙和刘志章一样都是四十出头的汉子,二十年前,他们在同一天肩膀挨着肩膀迈进了这家发电厂的大门,这之后老孙一步一个脚印走进了这间办公室,刘志章则原地踏步了二十年,仍然是值班室里的一名普通工人。刘志章对此感慨颇多,而老孙却认为这十分正常,刘志章嘛,他永远都不适合做领导,尽管他的风头曾经比领导还大,但那所谓的风头正是升职的大忌,认识不到这一点,刘志章虚度二十载就是件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你怎么不去接班呀?老孙用开玩笑的口气说,你不会是到这里来接我的班吧?刘志章苦笑了一下说,这种事情只会在太阳从西边出来的日子里发生,可遗憾的是,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想出让地球反转的办法来。见老孙开心地咧着嘴笑起来,刘志章也嘿嘿地跟着笑了两声,他知道老孙不是一个随便施舍笑声的人,除了对他刘志章,老孙还没跟几个工人开过玩笑。从这一点上讲,老孙还是对刘志章高看一眼的。过去的情形暂且不论,现在的刘志章有足够的理由对老孙的施舍受宠若惊。他知道这种玩笑不宜开得过长,就话锋一转切入正题,他说,我来找你是汇报一个重大情况的,昨天我在生产现场作交接班检查时发现了一种奇怪的声响。刘志章拉了一把椅子坐到了老孙的对面,他想说有一台运行的发电机组的轴瓦发出的声音本应该像女人叫床的声音,是充满愉悦的,可现在变成了女人被针扎了一下后发出的声音,是充满痛苦感的。他觉得金丽昨晚的比喻十分生动也十分贴切,这样讲应该很便于老孙理解。但话到嘴边了他还是一使劲咽了回去,他突然想起老孙是个很反感用男女关系开玩笑的人,自己这样讲会闹个事倍功半的效果,就不划算了。临时改词,嘴上就显得有些结结巴巴,刘志章的目光在这一瞬间绕过老孙有些迫不及待的眼神,落在了他身后的窗户上。刘志章看见窗外有一簇月季花正在盛开怒放,他知道办公室外面有一个小花园,他还知道小花园的院墙后面是厂里三产的养猪场,他甚至还知道养猪场的后面有一个个体养殖户的羊圈。刘志章突然就不结巴了,他说轴瓦发出的声音本应该像羊叫一样咩咩咩的,而不应该像猪哼一样吭哧吭哧的,问题是现在轴瓦发出的声音就像猪哼一样是吭哧吭哧的。
老孙觉得刘志章哕哕唆唆的比喻十分滑稽,就又咧嘴笑了起来,但笑纹刚刚漫上五官他就意识到了什么,于是赶紧收敛笑容,努力使自己变得严肃一些。由于笑容与严肃交接得比较仓促,呈现在脸上的表情就十分生硬和怪异,他就腆着这副怪相大声问刘志章,你是说轴瓦运行的声音出现了异常?刘志章十分肯定地点了点头。
老孙是工程师出身的分厂厂长,对这些技术参数有着十分敏感的神经,轴瓦声音异常意味着什么他比谁都清楚,也就是说能发出异常声响一定是轴与轴瓦之间的接触出了问题,这绝对不是一件小事情。轴瓦磨坏了就得停机停产,这对于一个容量为三十万千瓦的大型发电机组来说损失是惨重的,值班人员下岗回家自不必说,就是他这个分厂厂长恐怕也当不成了。老孙觉得脖子后面凉飕飕的,就是脖子上压把刀,那感觉也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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