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雪地里的葬礼
江西(注:指金沙江以西)雪山的这场雪好大啊,跟傥城雪儿出生时的那场雪一样大。
当年那场雪,厚厚的积雪覆盖了热雪村,满天的雪片还在纷至沓来,一座座篱笆柴房变成了一个个巨大的雪堆,除了雪片飞落的簌簌轻响,到处都没有一点声音。加布家的篱笆柴房也被大雪覆盖了。在加布和娥嫫的生命里,永远在下着一场不会停息的大雪,他们从傥城雪山逃到稻香雪山的时候在下大雪,从稻香雪山逃到江西雪山的时候仍然在下大雪。傥城雪儿就降生在江西雪山的那场大雪中,所以叫雪儿。雪儿,就是雪的儿子。诺苏人都是由雪变成的,叫雪族,是凉山上的雪。没有雪就没有诺苏人,更不会有小雪儿。如今两层的砖瓦房取代了过去矮小的篱笆柴房,积雪再厚也盖不住房子了,只能高高地堆在房顶上,有时压碎一些瓦片发出咔嚓咔嚓的碎裂声。
傥城雪儿的生命里也永远下着一场不会停息的大雪,有关爸妈的人生信息就像一场大雪一样不时下在地面上,堆在他的身上,积在他的心里。
夜里,他的专用越野车在马店乡政府大院停下,他钻出车门就往热雪村方向跑去。雪片在空中飞扬,他自言自语地说:“每次回家都下雪!”在积雪的山路上,他跌跌撞撞地小跑着前进,而他就是从这条小路走出去的,这是他的痛苦之路,更是他的希望之路。现在连夜小跑在上面,感到既熟悉又陌生,诸多不堪回首的往事像落雪一样降临心头,与痛失妈妈的悲痛之情交织杂糅在一起,令他心力交瘁。
那年隆冬里,他向上司汇报说:“在北京读书时,父亲受到不白之冤惨死在牢里,死后四年我才知道消息,对他我没有尽过一点孝道。我小学毕业就离家出走了,三十多年里和妈妈相处的时间加起来也还不到两个月,而现在妈妈年迈了并且经常生病,但我却没有办法服侍她一下,实在是愧为人子啊。”其实,他想请组织准许他调回江西县去任书记,那样离家近一点,也好最后对妈妈尽一点孝道。他说着说着已是泪如雨下。领导沉吟良久,对他的一番孝心表示称赞和理解:“你还有更重的担子要去挑,老人可以接到身边服侍。”然而,到了可以把妈妈接到身边享福的时候,却突然接到了她去世的消息。现在,他才彻底明白世上最不能等的事情就是孝敬父母,所谓“子欲养而亲不待”。平时,他总说等自己事业有成、条件好了再好好孝敬爸妈让他们安享晚年,可事实上还没有等你对此付诸行动,老人家就已不在人世了。当爸妈在世时,他没能好好陪伴过他们,报答他们就更提不上了,而现在他的内心如何能够平静得下来呢?
娥嫫断气前,家人就为她穿戴好了罗锅帽、黑襟衫、百绉裙和银耳环。一只陪灵羊被拴在屋里,她断气的刹那间便立即宰杀了,那时有人朝天上放了一枪,亲人们跟着哭唱起了丧歌。听到报丧的枪声,四邻自动来到丧者家里帮忙。帮忙的人们把她的遗体停放在锅庄前的抬尸架上,并让她双脚卷曲、双手握着一坨烧好的羊肉放在胸前,最后再把一块银子放进她的嘴里含着,这样她的灵魂将会纯洁而富有。
沾亲带故的人都带着粮食、牲畜、白布和钱纷纷赶来吊丧,而每一批来吊丧的人都要在村外停下来向天空打枪,主人家也都要到村口打枪回应。在枪声中,双方都会哭起来对唱哀歌,来者然后才被迎入村中。当傥城雪儿跑进村子时,亲人的恸哭声和毕摩的念经声形成的浪潮立即把他淹没了,他泪如雨下却一点声音都哭不出来。妹妹各各说:“五哥呀,你不会哭哇,这样哭会伤身体哩,要哭出声来才要得哇!”
当他缓过神来时,傥城雪儿看见一些稻香家支的人也来了。这边有老人去世了,这是面子上的事,也是大是大非的事,他们不过来露一下面是说不过去的。此时,他心里已经有底了,双方之间打破坚冰消除隔阂的时机终于来临了,母亲的葬礼结束后这场亲人间历史上的恩怨应该要得到化解。
一帮学识渊博、能说会唱的人来到了灵前,他们唱起灵歌并表演起了丧葬歌舞,而他们的羊毛披毡裹住了以黑为主色的彩装。几个身上带着法器的毕摩应邀而来,他们挥动法器翩翩起舞,相互穿插着诵唱《送魂经》,把逝者匆匆忙忙、悲悲喜喜的一生浓缩成一般人听不懂的经文,高低错落的诵经声相互交织掺杂,形成了一种让人难受和压抑的氛围。此时,有人用铜片口弦吹弹起了哀乐,这深厚的曲调浸透了古老的忧伤,催人泪下,而这曲调却一直在诺苏人中代代相传,流行广远。
相对于这么多人来说,房子太小了,村中空阔的雪地成了吊唁场,而披着羊毛披毡的人们只得在雪地里黑压压地围着一堆堆柴火观看着仪式中的各种表演。
口弦之音声声不断,强烈的忧伤和阴郁把傥城雪儿的神思引向一条无限漫长曲折的隐形道路。在那条路上,有他的祖祖辈辈,有他的爸爸妈妈,有他的兄弟姐妹,有他的诺苏同胞。他们漂泊,他们抗争,他们忍受,他们生离死别,他们悲伤,他们欢乐,他们身不由己,他们备受命运摧折……
雪还在下。上午九点钟是为娥嫫出殡起灵的时刻,这是毕摩根据她的生辰八字和去世时间推算定下的。起灵前,大毕摩身披厚披毡,头戴羊毛毡包皮的竹斗笠,一手拎鹰爪一手持法铃,然后念起了《指路经》,为她的灵魂指点通往祖先发源地的道路。
当哭唱的声音停止了,毕摩给她的亲人们招了魂。一阵枪声响起,起灵了,四个小伙子拾起尸架在众人的簇拥下朝村外的山坡上走去。
雪野中,抬尸人走在前面,一路上都是送葬的人。在雪山,把死者送上山有严格的规定:死者有儿子,则要用肩膀扛;没有儿子,则只能用手抬,当然这在诺苏看来是一件很不光彩的事情。娥嫫有三个儿子,当然要享受用肩膀扛上山的最高待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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