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措施
门铃响了起来,女房东打开了大门。
“大学生格罗兹金在家吗?”一个女人的声音问道。
“在家,现在就在这里,往右边走……”
房门打开了,一个极其年轻的姑娘走了进来,——走进房间后,又犹豫不决地站在门口。
格罗兹金仔细地端详着她的脸。
“是您?!”格罗兹金惊奇地叫了起来,“是奥尔加·亚历山大罗芙娜吗?简直难以相信!”“请您原谅……是的,是我。看在上帝的分上,请您原谅,”来客带着一副极为忸怩不安的神态,以纤柔的孩子般的声音说道。如此弱小、温柔的声音一定出自激动。她过于紧张,经过努力却没有成功摘下右手上的手套。
格罗兹金以整张脸膛和全部的身躯表现出了一种不理解的神情,也不知该说什么。
“这是您的住宅?”来客不知出于何故蓦然问道,也许由于窘迫。
“是的,我租了一间屋子。请坐吧……我完全没有想到,会是您……”
“是的,完全出乎意料……我这就讲给您听……”
“您看来很激动啊!喝杯水吧?”
“啊,不必,不必喝水的……您听我说,您在我们家住了三个月,在那段时间里我跟您没说过几句话,当然,您一定觉得奇怪,我怎么直接投奔您来了。可是我在莫斯科什么人也不认识呀。没有一个熟人。”
“您是来出差吗?”
“怎么会出差呢?难道我有差可出吗?不,我只是……喏,我只是离家出走……”
“离家出走?为什么?”
“不瞒您说,我……我想上学……我早就想上学读书……可是我的监护人……他对这件事情的看法您是知道的,他无论如何也不愿……于是我就跑出来了……”
格罗兹金根本没有想到从她那里会得到这种解释;不过,他也没有什么可期待她解释的。刚刚过去的一个夏天他在萨拉托夫省学习,住在一位退伍上校卡列宁的庄园里,给一个准备上中等军事学校的男孩辅导功课。上校是奥尔加·亚历山大罗芙娜的远房亲戚,也是她的监护人,对于上校来说,她是一个可爱的千金小姐,他从来没有想到,小姐的脑子里会涌现出什么渴望和意图。的确,在这位年轻姑娘的一对灰色大眼睛中,存在着某种谜一般的东西。上校是那种人们所称的难以共处的人,显得威严、风度翩翩,喜欢就他所厌恶的现代生活方式进行抱怨,指责年轻人的放荡,不知怎的,尤其看不惯受过教育的女性。
格罗兹金给一个准备上中等军事学校的男孩辅导功课,获得了所承诺的报酬,非常高兴,可以自由自在地搬出那户人家了。可是突然间,奥尔加·亚历山大罗芙娜站到了他的面前。
“于是您就跑出来了?……”他问道,“那么他呢……那位上校,您的监护人呢?不过,我干吗问这个呀?当然,他……他是不会原谅的……那么您该怎么办呢?要知道,这可是一件非常严肃的事情啊……您可有什么计划吗?”
她摇了摇头。
“没有!我只有愿望而已。我想上医科院校,但是,这里没有,彼得堡才有,而那里我压根儿没有一个熟人。我已经用了一年半时间学习拉丁文了,能够通过考试……我想成为一名医生。您也是学医的呀。”
“奇怪,关于这一点,您可从来没有跟我提起过呀。”
“我与您什么也没有谈过……在那个地方是没法儿谈的。但是,现在很多人都在上学读书,是吧?难道您像上校一样反对吗?”
“哦,没有,瞧您说的!读书是好事啊。我自己也在读书,为什么您就不能读书呢?任何人都有深造的权利……但是,奥尔加·亚历山大罗芙娜,人家会把您弄回去的。上校会挑起事端,强行将您弄回去的。”
“是啊,这太可怕了。所以我跑来找您。您给我出出主意吧。”
“我能给您出什么主意呢?这里什么都办不成的。不久前,也有一个姑娘离家出走了……她的父亲——一个名副其实的五品文官,在坦波夫市……结果呢,还是弄回去了……”
“那么我该怎么办呢?”姑娘无助地看着他,带着一种令他感到怜惜的哀求,“也许,我得藏到什么地方去?”
“不能躲藏。警察找上门来,事情会更加糟糕……天晓得他们会怀疑您干了什么坏事。不行,躲藏不是个办法。”
他头都炸了。这个姑娘,三个月的时间,他们天天见面,可他对她几乎一无所知,现在突然令他产生同情。格罗兹金在本质上是一个富有热情的人,受过良好教育,品格高尚。他在脑子里逐次思索种种可能的办法,但是,所有的办法都显得无济于事。
“奥尔加·亚历山大罗芙娜,您多大了?”格罗兹金问道。
“十九岁!”姑娘答道。
“年龄太小了。还得过两年才能算是成年人。”
“您听我说,”她说道,一张稚气的脸上呈现出某种阴郁的严肃表情,“您听我说,格罗兹金,我是不能回到那个地方的……我在那里要么发疯,要么死掉……那里的生活太沉重了。您看到过我的生活是多么沉重。您还知道全部情形。上校希望所有的人都能义无反顾地服从他的意志……自您走后,有几个省城里的法官经常上他那儿去,检察长的同事还向我求亲,我的监护人巴不得我早点出嫁。他就是这么一个没有同情心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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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十九世纪九十年代起,随着社会历史的发展变化和同时代哲学思潮的影响,随着传统现实主义文学的衰落以及“世纪末情绪”的弥漫,俄罗斯文学中也出现了与传统文学迥异的特征。这一持续了三十年时间、大约止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白银时代”,是俄罗斯文学继普希金时代之后的又一次辉煌。
尽管“白银时代”是以思想活跃、诗歌繁荣为主要标志,尤其是出现了影响深远、成就卓著的三大诗派——象征派、阿克梅派和未来派,但是,这仍是一个多元的文学时代,多种文学流派和文学现象同时并存,各种文学形式的作品都得以蓬勃发展。
短篇小说也不例外,它是“白银时代”文学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而且在一定程度上预示了二十世纪俄罗斯文学乃至世界文学的走向。
为了较为客观、较为全面地反映这一时代的短篇小说创作成就,这本《街上的面具——俄罗斯白银时代短篇小说选》,选译了代表现代派文学、传统现实主义文学以及无产阶级文学等三种创作倾向的短篇小说。
俄罗斯现代派短篇小说,如同其他形式的俄罗斯现代派文学一样,曾在过去相当长的时间里遭受忽略。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起,我国学界对白银时代的文学,进行了较为系统的译介和研究,出现了一定的优秀成果,但是,就这一时代的短篇小说而言,至今依旧未能得到足够的认知,这是一座值得借鉴的珍贵的宝库,现在继续认知这一艺术宝库,对于全面、客观地评价这一时代的文学,对于我国的文化强国策略,理应具有重要的借鉴意义,其实,俄罗斯现代主义文学的三大流派——象征派、阿克梅派、未来派,在短篇小说创作领域同样取得了较高的成就。尤其是象征主义作家,如索洛古勃、勃留索夫、别雷、梅列日科夫斯基、吉皮乌斯等,不仅是出色的诗人,而且也是杰出的小说家。
这些象征主义作家,大都生于社会动荡的年代,其哲学基础是神秘主义。他们相信,在现象世界之外存在着一个神秘的超现实的世界。这一世界用理性的手段是无法认知的,只有借助于艺术家的直觉所创造出来的象征才能够近似地再现它。因此,在他们的作品中,显示的形象常常失去具体的含义,被富于暗示和联想的象征意象所取代,真实的形象成了抽象的、神秘的观念。象征主义诗人、小说家兼理论家别雷就曾写道:“艺术中的象征主义的典型特征就是竭力把现实的形象当成工具,传达所体验的意识的内容。”
阿克梅派作家则力图摆脱象征派诗学和美学观念的影响,反对作家对神秘的超现实世界的迷恋,主张返回富有自我表现价值的物质世界。当然,他们也竭力寻求物质世界与精神生活之间的内在联系,表现出对唯美主义的崇尚。相比之下,阿克梅派作家的主要文学成就不像象征派那样体现在诗歌和小说两个方面,而是相对集中于诗歌,这与他们对“词语”的关注不无关系。如戈罗杰兹基等重要阿克梅派作家所写的小说,也比其诗歌作品逊色得多。
俄罗斯未来派文学主要受到意大利未来派的影响,在否定传统文化和反对唯美主义等方面有相似之处。他们打着为未来艺术而斗争的旗帜,宣扬与传统文化和艺术的彻底决裂,要把经典文学遗产“从现代轮船上抛下去”,无论在思想倾向还是在创作特色方面,都具有强烈的革新性和反传统精神。这一精神也影响了短篇小说的创作,因为尽管俄罗斯未来派的主要成就是在诗歌领域,但也有一些作家同时从事短篇小说创作,如未来派代表作家之一赫列勃尼科夫的短篇小说就是他诗歌创作的补充,主题相近,但语言略显典雅、明晰、凝练。
众所周知,篇幅有限、容量不大的短篇小说这一艺术形式的无限的美学价值,是被法国短篇小说巨匠莫泊桑所认知的,但随后即被俄国的契诃夫所领悟,因此,短篇小说中的现实主义传统也被“白银时代”的作家继承下来。传统的现实主义的短篇小说也是这一时代的重要的文学成就。不仅有列夫·托尔斯泰、契诃夫等大师继续从事短篇小说创作,而且出现了以布宁、库普林、魏列萨耶夫为代表的新一代现实主义小说家。他们一方面继承了普希金、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等艺术大师的优秀传统,另一方面在反映特定的社会现实、刻画俄罗斯性格等方面,也进行了新的探索。尤其是布宁、库普林的短篇小说,构思别致、视野敏锐、描写细腻、语言明澈,无疑具有极大的艺术感染力。同时,契诃夫、苔菲、阿维尔琴科等短篇小说家的讽刺幽默等技巧和风格,与马克·吐温等世界文学中短篇小说大师一脉相承。
这一时期短篇小说创作中的另一成就,便是以高尔基为代表的无产阶级文学。这类文学的价值在于开创了世界无产阶级文学的新纪元,也为二十世纪俄罗斯苏维埃文学的发展奠定了基础。尤其是高尔基在十九世纪九十年代所创作的一系列短篇小说,是他整个创作历程中的一个极为重要的组成部分,具有不可忽略的思想意义和艺术价值。
与此同时,白银时代文学所存在的数十年,是俄罗斯社会急遽动荡、发生重大变革的时代,这一时期的短篇小说,无疑是这一特定时代历史的独特的艺术折射,无论是波塔彭科刻画知识分子情感世界的《非常措施》,还是谢苗诺夫表现普通百姓艰难的生活和高尚情操的《看守院子的人》,或是阿尔志跋绥夫描写动荡时代与意识觉醒的《革命者》,都可以加深我们对那个特定时代的认知,并给我们带来无尽的启迪。
由此可见,仅从短篇小说创作成就入手,我们便可以看出,俄罗斯文学的“白银时代”是一个思想和文化十分活跃又十分复杂的多元的时代,是一个以现代主义文学、现实主义文学以及无产阶级文学所构筑的三足鼎立的繁荣的时代。正是这一特征,奠定了二十世纪俄罗斯文学乃至二十世纪世界文学的基调,并在一定意义上影响了俄罗斯现当代文学的发展。
然而,令人不无遗憾的是,文学史上的这一繁荣时代却由于世界大战、革命、国内战争等非文学的原因而过早地结束。其中不少优秀的作家由于各种原因而遭受了难以想象的悲惨命运。因此,重新认识这一时代的文学成就,重新审视这一时代的文学遗产,对于进入新的一个世纪的我们来说,或许具有更深远的内涵。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我曾对俄罗斯白银时代的短篇小说发生浓厚的兴趣,编译过一部小说集,以《对另一种存在的烦恼——俄罗斯白银时代短篇小说选》为名,收入“俄罗斯白银时代文化丛书”,由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版。这次选译,对原书进行了大量的修订,在保持原有重要译作的基础上,增删了一定的篇目,尤其是新译了波塔彭科、谢苗诺夫、阿尔志跋绥夫、苔菲、吉皮乌斯等重要短篇小说家的作品,力图尽可能地折射俄罗斯白银时代短篇小说创作的全貌。在翻译过程中,力求贴近原文的风采和母语的纯正。继续期待学界和广大读者的指正,使之更为完善。
吴笛
2014年1月
俄罗斯文学的“白银时代”是一个思想和文化十分活跃又十分复杂的多元的时代,是一个以现代主义文学、现实主义文学以及无产阶级文学所构筑的三足鼎立的繁荣的时代。正是这一特征,奠定了二十世纪俄罗斯文学乃至二十世纪世界文学的基调,并在一定意义上影响了俄罗斯现当代文学的发展。吴笛选译的《街上的面具:俄罗斯白银时代短篇小说选》选译了这一时期代表现代派文学、传统现实主义文学以及无产阶级文学等三种创作倾向的短篇小说,力图尽可能地折射俄罗斯白银时代短篇小说创作的全貌。
俄罗斯白银时代的文学是相对于普希金时代的又一辉煌。短篇小说是白银时代文学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在一定意义上预示了20世纪俄罗斯文学乃至世界文学的走向。从短篇小说创作可以看出,俄罗斯白银时代是一个思想和文化十分活跃又十分复杂的多元的时代,流派众多,风格各异。别雷、魏列萨耶夫、库普林、布宁、勃留索夫、苔菲等作家,构思别致、视野敏锐、语言明澈,具有极大的艺术感染力,是世界文学宝库中的宝贵的遗产。
吴笛选译的《街上的面具:俄罗斯白银时代短篇小说选》力图尽可能地折射俄罗斯白银时代短篇小说创作的全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