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城市就像一张血盆大口
陈非的朋友杜愚毕业后在一家主营冷鲜猪肉的食品公司工作,几个月后被炒了鱿鱼,因为他没能向北京城大大小小的餐厅推销出哪怕半片猪肉,已经快要交不起房租了。陈非建议他,除非家乡有个青面獠牙的童养媳正在等着他,否则还是回家吧。
陈非向杜愚列举了北京的种种坏处:春天的沙尘暴,夏天的高温,秋天的飞虫,冬天的严寒。这座城市大得让人找不着北,在这里买车唯一的目的就是在路上堵着,不买车唯一的选择就是在公车和地铁上挤着。这里一年四季总是开着各种各样的会,所以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有人来查你的暂住证。这里有着牛得不行的司机和横得不行的服务员,有着尽职尽责到令人发指的居委会大妈,当然最最最最最重要最致命的是,还有贵得离谱的打着滚往上翻的房价。这座城市就像一张血盆大口,把无数的青春和梦想吞进肚里消化干净,排出无人怜悯的残渣。陈非建议杜愚,趁现在他还没变成残渣,赶紧逃离北京,还能落个全尸。
这番话说得声情并茂声泪俱下,说到最后连陈非自己都要相信了。杜愚半天不语,趁陈非喘气喝水的工夫,回了他一句:就算是残渣,也是北京的残渣。这话的潜台词是,北京就是北京,和别的地方不一样,被北京消化过一次兴许也能镀上点铀235。杜愚要留在北京,守在北京,赖在北京,不成残渣终不悔。
说这番话的时候,两人坐在东五环外的一间羊蝎子店里,面前摆着还在咕嘟嘟冒着气泡的铜锅。桌子上油迹斑斑,新滴的汤水和旧年的残迹}昆合在一起,泛着光鲜的色泽。陈非看到油光可鉴的桌面上清晰地映出杜愚愁苦的脸。这张脸上写满了失意与悲哀,像十二月北京城的日出一般萎靡不振,笼罩着一层灰蒙蒙的阴云。这张脸和杜愚脸上茁壮生长的雀斑一道,深深地刻在了陈非的记忆中。
如果需要更详尽的细节的话,还可以做如下补充:那时候是五月,北京的阳光已经慢慢开始毒辣起来,并且透过羊蝎子店的窗户照了进来,正好照在他们所坐的桌子上。陈非透过阳光中飞舞的尘屑,观察着杜愚。店里生意清淡,服务员们大多在打盹或聊天,只有一个还强打起精神随时听候顾客的召唤。与此同时,窗外车流滚滚,不能进入四环的残疾人助力车在街道上见缝插针,灵巧得有如蟑螂,人们行色匆匆,从一条街走向下一条街,从一个公车站走向另一个地铁站。在陈非试图劝退杜愚的过程中,北京城仍然行走在它平稳的轨道上,大树般骄傲地生长,类似杜愚这样跟不上趟的藤蔓难免都被抖落下去,摔在泥里。每一天都有无数这样的藤蔓摔下去,然后有更多的新藤蔓怀着野心搭上这棵树。这就是北京,从不为谁而停留,从不赐予谁怜悯与温情。
陈非不停喘气,不停喝水,说到最后一拍桌子:“对牛弹琴!老子不说了!”杜愚也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老老实实地说:“其实你说的我也没怎么听得进去。”于是两人开始闷头吃羊蝎子,偶尔说两句无关痛痒的闲话。
陈非后来也就不去劝杜愚了,一方面是因为他黔驴技穷,另一方面因为他也一直留在北京,守在北京,赖在北京,被北京消化着,缺乏现身说法的力度。虽然不可否认他比杜愚混得好一些,但终究两人都属于同一阶级,区别无非是地主家的短工与长工之分罢了。
每天清晨的时候,闹钟响过三遍,长工陈非跳下床,花三分钟穿好衣服,把女友苏小麦替他事先打好的领带往脖子上一套,冲出门去,等到了单位才发现忘带家门钥匙了,于是拍拍头喊一声“糟糕”。有时候他忘带的是手机,有时候是钱包,还有时候下楼两分钟后,他又忧郁地喘着粗气走回家,因为刚从七楼跑到一楼,他就发现楼门口的自行车仍然堵得那么销魂,赵飞燕也得卡在里边。这些沉静的自行车说明今天是周末,而自己又忘记取消闹钟了。陈非没有胆量把这种忘记归咎到苏小麦过于冗长的午夜电话上,只好再拍拍头,怪自己健忘。
假如发生了误起事件,周末的早晨对陈非而言会很难熬。按照那些专骗傻子的保健品广告的描述,陈非属于典型的亚健康加神经衰弱,具体症状是想醒醒不来,醒了就不能再睡,躺再久也只能睁着眼在床上骂街。而骂街是费体力的事儿,骂完后他就会换上T恤拖鞋在屋里觅食。
冰箱里有两袋早餐奶,已经过期大概一个月,细菌正在其中疯长。另有几片面包,呈现出喜人的嫩芽新绿色。昨晚吃剩的半份炒饼倒还符合食用标准,但睡了一夜外加上下七楼后,陈非的唾液腺已经开始罢工。最后他只能拆了一袋方便面,扔在锅里煮。这口汤锅自从买回家后,煮过各种不同口味的方便面和速冻饺子,没有煮过的是方便面和速冻饺子之外的任何东西,整口锅的色泽和方便面袋上的“图案仅供参考”一样光鲜可鉴。陈非相信,浸透了防腐剂的这口锅会和浸透了防腐剂的自己一样百年不朽。
面里加了香油,吃得陈非唉声叹气,吃完后还意犹未尽地喝光了面汤,这时候对门房间的门被推开,李萌打着呵欠从门里钻出来,睡衣照例一年四季前后穿反。遗憾的是她前后差不多平坦,陈非也没什么眼福可饱。这种男女混居在过去的年代里难免让人想入非非,但在现在的城市里,再没有比这更寻常的事了。简而言之,要想省钱,就甭在乎什么想入非非。
“今天要加班?”陈非问。周末的李萌具备树懒的一切属性,倘若她竟然在下午一点之前起床,通常只意味着一件事。
“命苦啊,资本家的血债迟早要用血来偿。”李萌嘴里叼着牙刷,含混不清地说。
“咱俩都在国企好不好?要找资本家还得再往下走两层楼,成天被我们踩在脚下。”P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