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不把草一下子倒进羊圈，而是一把一把地抓着喂它们，我视这种行为可以拉深我们的感情。有一次羊吃草时舌头一卷把我右手的食指带进嘴巴，我下意识地缩回来时已被它的牙齿咬到了。我含住流血的指头，心里有点发狠，我瞪着它，死死地瞪住它，它不懂我的表情，只是静静地看着我，像一个孩子看着另一个孩子……

本书为《散文公社》之《庭院》，收录了张羊羊的众多散文。

张羊羊的大地美学。既是一种美学，就不能泥实地要求：你在对抗现代，鼓吹传统？怯懦的张羊羊可没有这样的野心。他甚至想到，他的大地书写之于现代读者，说不定只是“真有想象力”而已。他的怯怯的心愿就是，在记忆的大地上筑一间小小“庭院”，院子里有花踪树影，有鸟叫蝉鸣。这就够了。当然，如果“庭院”能够生长出异于现代美学的另一种美学路径，来丰润现代性的向度，那真是意外的惊喜。

风吹大地

 大地上的眼晴

 鸟巢

 兰

 轮回

 屋里屋外

 秩序

 一棵树

 关于一条狗

 关于另一条狗

 猫能做点什么

 驴

 鹅

 我看见羊那鼓鼓的奶头

 一天上午的回忆

 隐忍的竹林

 一头猪的素描

 嘴唇轻轻碰两下

 牙齿，或属羊的人

 记忆之河

乡野的歌

 燕子

 青蛙

 喜鹊

 麻雀

 翠乌

 水老鸦

 野鸭

 戴胜

 黄鹂

 狐狸

 黄鼠狼

 萤火虫

 知了

 蚂蚁

 蝴蝶

 蜜蜂

南方檀物

 菱

 莲

 野鸡头

 杨柳

 稻子

 麦子

 汉菜

 茅针

 霞菜

 马兰

 苜蓿

 枣树

 桑树

 馄饨树

 乌绒树

 油菜花

 葵花

 琼花

 竹子

 茶

“怯懦”的书写——评张羊羊的《庭院》

在阿尔卑斯山脉绵延而下普罗旺斯地区一片无边的荒原上：他带了只口袋在大地上寻找完美的橡树、山毛榉、桦树……的种子，显然，他敏感的眼睛已和它们内部明亮的眼睛达成了一次交谈！几乎由不断弯腰这种令人肃然起敬的谦卑动作完成了“以一已之力拯救一片荒原，使之变成一片生机勃勃的乐土”的壮举的弧线——1947年安详地在班纳安养老院去世的牧羊人布菲耶，享年89岁。安详离世，大抵是因为在世时有着问心无愧的神圣的宗教情怀。旅行者吉奥诺说他是一位播种希望和欢乐的老人，用无私完成了一件神一样的伟业……

我做了一个五彩缤纷的梦，一个收集种子的梦……当阳光透过八楼的纱窗照在我脸上和这本浅绿色小书的封面时，我们仿佛看见了彼此脸上温暖的笑意。我已经整个冬天没有离开城市，看了一整个冬天毫无生机的偌大广场：枯黄的草坪，一株株不耐寒的铁树被稻草裹得严严实实，像极被高度灼伤的病人。这番景象常给我一种错觉：田野和稻草人。而这种错觉在数年前这里原本是耕地的时候，它就是真实的了。

稍前的一个时段，我曾愉悦地穿行在皖南大地上，那里秋收后的痕迹看起来那么崭新，我的眼前闪过雪亮镰刀飞舞的轻快节奏。农家生活简单的曲线，缓缓升起的温暖炊烟，家禽绅士般在悠闲地散步，隔着车窗玻璃我分明还能闻到粮食的香甜气味。在广阔的田野中间，竖着一块高大的牌子，虽然这巨大的金属破坏了一片田野的美，但我乐意接受它书面书写里凝聚的力量：保护耕地，我们别无选择。这十个普通的方块字紧挨在一起，有着誓死不离的坚定，以一种经过沉思后的罗列秩序，暗涌着惊心动魄的呐喊。

慵懒不妨说是一种臃肿的懒，它让我失去了之前生活必要的营养补充：下弦月、启明星、田野、树林、落日，我一天可以相互亲近的部分。我把这些替换成一些盆栽的植物，遍布在屋子的角落，如此我才能感受活着的气息。整个冬天，我的餐桌摆放着不同种类的水果，我很少吃它们，等它们变色了、干瘪了，我又重新买回一些替换它们。这是我一个人的版图，比如嫩黄的香梨，它来自新疆库尔勒；比如橙红的脐橙，它来自赣南……我喜欢这些颜色并想象着它们故乡的繁茂，每天看看它们，我的内心生活仿佛还曾富有。我还喜欢买回各种蜂蜜，紫云英、槐花、椴树……我分别不出味道的好坏，这些味道被鲜美的甜淹没掉了，所以我不是一个适合品尝蜂蜜的人，我只是想象我是一个放蜂人，正带着我的蜜蜂去备个地方看各种美丽的花朵。

偶然向窗外探一下头，才惊觉楼下一小块裸露的泥土上，菜花开了。一个妇人正站在那里，她挽一个小篮子，时不时弯腰，从泥土里寻找她需要的东西：荠菜。已经是春天！整个冬天我都没有发觉自己是多么的迟钝。手头捧着蕾切尔·卡逊的书《寂静的春天》，时光流经了她当初的预言年代，逐渐应验为事实。我的想法很多，此刻我最想做的事就是去收集各种备样的种子，只要春天准时来临，我就能拥有自己的花草，那些在荒芜边徘徊的人是多么羡慕我这个富翁。

我的眼睛就像在爬楼梯般阅读着这座城市，密密麻麻的房子一幢高过一幢。原本一座村庄里，最高的是树，现在它们最矮了。它们彼此都不认识，像我一样，一个没有邻居的人，从各个地方搬迁过来，过着不属于自己的生活。

而这段日子我一直在寻找一只鸟，这段日子我也一直感激这只鸟。在我整理书稿《庭院》的二十余天里，也就是大致从春分之后的几天起一直到谷雨这天，这只鸟非常奇怪又准时地在凌晨三点四十分左右开始了她的独唱。她的声音清脆，婉转，多节拍，在我所听见的鸟类的声音里完全是个异类，我总在猜想这究竟是一只什么样的鸟，在异常嘈杂的城市里如此保持着对生活的热情？她基本上坚持着独唱到四点二十五分左右的习惯，然后在群鸟纷纷歌唱时悄然隐退。每天，我轻轻打开窗户，循着声音的方向试图寻找到她，可以确定，她就在离我不到100米的地方，也许她看到了我的眼睛并从我的眼睛里猜测到了我的想法，她嫣然一笑继续歌唱。而我，再轻轻关上窗户，像她练习歌唱般继续抚摸时而宁静时而汹涌的文字。我们都已明白，这座城市彼此都不曾孤单。P003-005

“散文公社”与“公社散文”

【为《空庭》与《庭院》序】

王尧

“散文”常见，而“公社”久违。当人选江苏卷的葛芳、张羊羊给我发来邮件时，我很惊讶百花文艺出版社的创意。“散文公社”这样一个命名和出版动作，无疑是在新的组合中带来了散文写作的“民主精神”。百花社这么多年持之以恒，以散文出版为主业，在纷乱或者是多元的出版秩序中，以其特色和成就而不可替代。近三十年来，散文是个相对稳定的文体，相较其他，无论是文体的革新还是出版的创意，大概都相对稳妥。虽然偶尔也有新奇，但终究是起承转合，一笔一画。我现在尚不清楚这套丛书有多大的规模，但有这套丛书的命名，我多少感觉到一种新的气象。

我突出散文写作的“民主精神”，也只是还原现代散文的本来面目。当年周作人说，散文小品的发表，通常是在“王纲”解纽之时；郁达夫又说，因了思想的觉醒，人的发见和打破了械梏的文字，现代散文发展起来。这两位散文大师的论述。把话都说透说白了。证之以历史，散文写作的失败，也通常是抛弃了这些“民主精神”的元素。

如是看来，我们是应当包容各色人等的写作，也包容各色各样的散文。有这样的包容，那些可能会累积起来促进散文发展的因素就不会流失。散文的境界有高低之别，但写作者没有尊卑之分。这些年来，我们对散文的重视，往往集中在那些已有大成就者身上，集中在大文体上。于是，洞见与盲视常常是左眼和右眼。我们不必总说，散文是老年人的文体，人老了会老到，但握笔的手毕竟有些发抖，文字也难免暮气。我们需要黄昏的散文，也需要朝阳的文字。年轻时写散文，可能心境与文字都会芜杂，但生气就在其中。所以，“散文公社”接纳葛芳、张羊羊这样年轻的散文家，不能不说是打破了一种约定俗成的规矩。

葛芳和我进的是同一所学校的大门。我先踏进，就成了她的老师。我好多年不见她，有一年在乌鲁木齐邂逅，我发现她还是文学青年，明白她读书时的作家梦一直在做。她对写作的执著，对文字的敬畏，对生活的观察，让我相信她不会辜负自己的内心。这两年，陆续读到她的小说，心想，这个女生有起色了。她的散文，似乎呼应她的小说，豪放而不失细腻，有匠心但不雕琢，生气盎然。这如同她的性格。

我没有见过张羊羊，偶然在什么刊物上读到他的诗作。好像也是中文系毕业的。中文系的学生，写诗和写小说的居多。虽然现在的文坛仍然不乏好的诗人和诗歌，但我对新诗的状况一直怀有不安的心情。以我自己的感觉，张羊羊的散文应该比诗写得好。他的散文由诗而来，婉约而不失力量。

在葛芳和张羊羊的散文集即将出版时，我写上这几段闲话，以呼应他们对散文的用心，并向“散文公社”致敬。

(王尧，文学评论家。现为苏州大学文学院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

“怯懦”的书写

【评张羊羊的《庭院》】

翟业军

茅盾《子夜》一开篇写到浦西洋房顶上异常庞大的霓虹灯广告，“射出火一样的赤光和青嶙似的绿焰：Light，Heat，Power！”紧接着，三辆1930年式的雪铁笼汽车像闪电一般驶过了外白渡桥。茅盾实在是描写都市的“圣手”，一下子扼住现代性的咽喉：速度，力量。现代性是迅雷不及掩耳的，1930年把1929年远远地抛在身后。现代性又是浑身蛮力的，没有什么无力摧毁，没有什么无法新建。现代性就是庞然怪兽，我们根本想象不出它会给我们带来什么样的明天，或许，根本没有明天。现代性的抒情诗人纵情狂欢于末日般的纷乱图景，大声疾呼，再有力些，再快点。现代性书写是咄咄逼人的。

就在一片现代性狂喜和不安中，我看到了张羊羊的散文集《庭院》。有点错讹：一个常年生活在“长三角”的不到三十岁的男人，怎么会写出如此舒缓的文字？又有点久违的惊喜：现代性宗教毕竟没有一统我们的精神空间，我们竟然还会拥有如此温润、熨帖的审美。

一走进张羊羊的“庭院”，我立马发现了一位独异的抒情主人公——“我”。张羊羊从来不会书写静默的山水、风物，他强调“我”的记忆，“我”的爱憎，“我”的欣喜和忧伤，强调一事一物与“我”的密切关联。这个“我”是怯懦的、无力的，有忧伤萦怀，完全不同于茅盾的现代性美学书写中那个有力的、迅疾的、不由分说的叙事人。仅以《鸟巢》为例。张羊羊一再地说：“它(日出——引者)对于我是静止的，它的力量把我的渺小凸现了出来”，“我像一个局外的侏儒”，“我庆幸我曾经拥有过的懦弱”。他甚至希望弱化掉所有人的力量，让大家坐进一个移动的“动物园”，让鸟儿们观赏。怯懦，不单单是张羊羊的自我指认，更是一种精精细细的角色塑造，一种反反复复的美学宣称，就像他为自己命名——羊。谁会在风驰电掣的时代申说，慢一点，再慢一点？谁会在一往无前的狂热中频频回首？谁会在不断挺进、奋斗的嚣张里放下武器，做一个脆弱、胆怯的人？即便申说微弱到自言自语的地步，就算回首已是百年身，“庭院”早已荒芜、坍塌，这样的塑造或宣称，对于自以为是的时代美学，仍然构成了强有力的反叛。怯懦，原来也是一种力量。有了这样的力量，我们的生命就不再如一支射向未来的矢，只有一个方向，而具有了过去、现在和未来三个维度。有了这样的力量，我们就可以滤去机器的轰鸣，把自己放得很低很低，低到跟大地紧紧交融在一起，然后听着“风吹大地”。有了这样的力量，我们就能够逃离怪诞、断裂的美学，重新串起一首首佚失已久的“乡野的歌”。在怯懦“撑”开的温润世界里，有鸟雀的翔舞，蝴蝶的翻飞，有蚯蚓在翻泥，草木在一岁一枯荣，我们还能听见南朝民歌从泛黄的故纸堆，从厚厚的岁月之尘里隐隐传来。

在张羊羊看来，怯懦甚至是美学的新起点。要想参透美的玄机，就先让自己羞怯，让自己无力吧。他曾说：“我的脆弱大概也决定了我在多年以后开始写诗”，诗起源于面对世事迁异的不忍，以及无力改变伤害、猜忌的现实的忧伤。这样的美学是疼痛的，绝望的，因为怯懦的内向性使他能够细而又细地体味被我们一笔带过的创痛：就像他读朱文《灰喜鹊》时，“触摸到一丝淡淡的忧伤与痛感”。这样的美学又是欣悦的，生机盎然的，因为怯懦往小处去的本能使他发现原来触处皆春，世界自有一股生机在流淌，就像他从“谁谓尔无羊？三百维群”(《诗经·无羊》)的寻常画面里感觉出生之温暖和柔情。如此一来，张羊羊的散文就不会是斩斩分明、非此即彼的，而是细腻地、心怀爱意地展露出大地上所有生灵的隐秘，所有生灵都能在他的散文里寻找到纸上的庇护。纸上的庇护，虽然无力，却是动人的、永恒的，就像怯懦本身。我想说，这种写作正是在追慕大地的德行——阴柔、博大、包容、慈悲。在这样的追慕中，张羊羊虔诚地叙说着也仰望着“伟大”、“神圣”和“庄严”。这是些多么生疏的字眼儿啊，平日里我们一提起就会觉得做作，感到脸红。只有在这样的语境中，这些字眼儿和境界才是迷人的、真切的，也是水到渠成的。

需要强调的是，由怯懦开启出来的大地美学，是张羊羊本着自己的生命体验渐次建构起来的，跟海德格尔无关，因而是具体而非抽象、切身而非坐而论道的。生命体验，首先是指张羊羊的童年记忆。怯懦，当然会回视，慢慢地走回童年。童年是怯懦者的逋逃薮，是失落了的“父亲的花园”。如此说来，鲁迅、沈从文、萧红这些把童年写得活色生香的作家，都是怯懦者。怯懦，是写作者的“美德”。张羊羊生长在江南的灵山秀水之间。他曾“晃荡”在田野里，给羊割草，看到家里的羊跟大婶家的羊“打架”，看到两只小羊羔从母羊体内滑出来，“咩咩”地叫着，他更言之凿凿地说：“我看见羊那鼓鼓的奶子”。于是，羊之于他，就不是书本知识，更不是涮羊肉，而是羞怯的、美丽的，犹如“一团团游走的白云”的生命。羊与燕子、青蛙、萤火虫、狐狸、黄鼠狼等动物，乃至菱、莲、野鸡头、荠菜、枣树、梨树等植物，甚至包括“我”，一起栖居在大地上，“万物生灵，各自有理”。大地上没有“人”的倨傲，没有目的论的指引，每一生命各自呈现出迷人风姿。

生命体验还指张羊羊从小浸淫的江南文化。文化不只是习得，更是熏成的。相比较于雄心勃勃的中原文化，江南文化从来都退居一隅，安静、阴柔、耽美，就是“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式欢愉，也是细细的、融洽的，恰如江南柔媚的景致。正是这样的江南文化造就了张羊羊怯懦的性格和写作姿态。这种姿态把自己压得很低、很小，不去干扰对象的打开。只有在这一姿态中，他才能看到此种“吉祥”：“在冬天，在寒冷中／我看到了吉祥／也许我的感觉是错误的：／一只雀子惬意地滑翔／在我眼前／它突然一个俯冲／像是坠落／让我无端为它的命运担忧……”

生命体验也指张羊羊的“掉书袋”。他旁征博引，《春秋繁露》、《酉阳杂俎》、《松漠纪闻》、《本草纲目》、《缘箩山人集》、《吴邑志》，种种熟悉的不熟悉的古书，都进入了他的散文。这不是炫技，互联网时代，炫技是可笑的。也不是食古不化，《庭院》中处处新鲜、撩人的气息，征引也是此种气息的分子。他实在太爱这些花鸟虫鱼，一刻不能容忍它们面目模糊、来历不明地存在。他一定要寻找到它们最原初也最恰当的名目，这样的名目配着它们深藏在他的记忆里的面貌，才是相得益彰的。这是类似现象学的努力，这一努力同样是怯懦的、谦逊的——回归最本真的生命体验。

正是以上生命体验，铸就了张羊羊的大地美学。既是一种美学，就不能泥实地要求：你在对抗现代，鼓吹传统？怯懦的张羊羊可没有这样的野心。他甚至想到，他的大地书写之于现代读者，说不定只是“真有想象力”而已。他的怯怯的心愿就是，在记忆的大地上筑一间小小“庭院”，院子里有花踪树影，有鸟叫蝉鸣。这就够了。当然，如果“庭院”能够生长出异于现代美学的另一种美学路径，来丰润现代性的向度，那真是意外的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