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又是端午。
两千年前的风风雨雨一刹那间近在咫尺——
屈原在汨罗江畔趻踔而行吟着《天问》,从容不迫而气势如虹,那最后的背影深深地印刻在中华民族那部悲怆的史册上。
其实,屈原无意去作诗人。他出身于贵族家庭,且与楚王同宗,社会为他准备的道路自然是从政,辅佐君王,命运注定他要成为一个政治家。不过,屈原颇有文学天赋。少年时代,他曾创作一首《橘颂》:
后皇嘉树,橘徠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曾枝剡棘,圆果抟兮。青黄杂糅,文章烂兮。精色内白,类任道兮。纷缊宜修,姱而不丑兮。嗟尔幼志,有以异兮。独立不迁,岂不可喜兮。深固难徙,廓其无求兮。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闭心自慎,不终失过兮。秉德无私,参天地兮。原岁并谢,与长友兮。淑离不淫,梗其有理兮。年岁虽少,可师长兮。行比伯夷,置以为像兮。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晏子春秋》)橘是一种扎根南方水土而不能迁徙的植物,屈原以“受命不迁”颂橘,显然是有所为而发的。春秋战国时期,纵横之风极为盛行,那些巧舌如簧的游说之士有高官厚禄则留,否则另择其主,朝秦暮楚,纵横,腾说而取富贵,干谒而致卿相。楚国这样的策士不在少数,以致“楚才晋用”成为屡见不鲜的现象,最著名有伍子胥出任吴国大夫、范蠡出任越国大夫、文仲出任越国大夫……屈原从小熟谙本国本族的历史,有着很深的乡土之情和民族观念,决心像橘一样不离本土,力抗此风。屈原独以幼橘大加赞颂,是很切合自己当时年龄的。由此可见,《橘颂》正是少年屈原的自我写照和人格宣言!
果然,这株橘树很快长大成材了!屈原“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史记·屈原列传》)。至于屈原究竟是什么时候出仕的,史籍对此一无记载。据笔者推测,也许当在楚怀王九、十年间(公元前320、319年)。当他在司马迁《史记??屈原列传》中被叙及时,虽然还只二十二、三岁,却已担任了地位仅次于国相(令尹)的“左徒”之官。屈原走上政坛究竟是楚怀王发现的,还是家族推荐的,现在难以得知。许多学者根据楚国的历史惯例和屈氏家族的地位分析认为,屈原从政是家族推荐在前,楚怀王赏识于后。但是从性格来看,屈原也有可能自荐。
检阅历史,我们发现楚怀王当政前期并不像后期那般糊涂,而是一位雄心勃勃、颇想有所作为的君主。他破格提拔屈原担任左徒,为屈原实现从少年时代就怀抱的理想提供了施展才华的广阔天地。
屈原的理想是什么?两字便可概括:美政。美政理想的核心就是民本思想。他在《离骚》的结尾感叹:“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可以说,美政是他为之奋斗一生的政治目标,也贯串在他诗歌中,统率他创作的灵魂。他在诗歌中始终要求楚王体察民生的艰难,了解民心的向背,关心百姓的疾苦。
毋庸置疑,这是屈原政治生涯中最为光芒四射的时期。他“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史记·屈原列传》),显得那样聪颖明睿、潇洒自如。最重要的是,屈原精通历史、“明于治乱”,富于革新锐气。许多研究者都推测,屈原很可能在此期间促成怀王,实施了一系列“朝政改革”。这次改革包括“举贤授能”、修明“法度”,光大先祖“功烈”、“及前王之踵武”以实现“国富强而法立”的目标等内容。而楚怀王,也因急于有所作为,欲与西方的强秦、东方的齐国争雄,对屈原的主张十分支持。楚国的朝政由此蒸蒸日上,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兴旺气象。三十多年后,当屈原徙倚于汨罗江畔,即将怀石自沉而作《惜往日》一诗时,追述起这一段改革生涯,仍不免热情激荡,充满了无限的依恋:“惜往日之曾信兮,受命诏以昭时。奉先功以照下兮,明法度之嫌疑。国富强以法立兮,属贞臣而日娱。秘密事之载心兮,虽过失犹弗治……”这正是对屈原深受楚怀王信用,为改革朝政而与楚怀王朝夕密商,君臣相得,法度严明,国势日见振兴景象的真实写照。
还有一项重大决策,显然也是洞察战国局势变化的屈原促成的,那就是毅然改变楚国的亲秦外交,而与东方的齐国结成共同抗秦的联盟。“屈原有博通之知、清洁之行,怀王用之。秦欲吞灭诸侯,兼并天下。屈原为楚东使于齐,以结强党。”(刘向《新序??节士篇》)关于屈原这次使齐的具体时间和内幕,史无明载,但是肯定在左徙任上。
屈原生逢战国后期,此时各国诸侯正进行着一场最后的拼搏,统一中国的欲望在各个君王的心中愈发强烈。
秦、楚两国在长期争霸中日渐兴盛起来。商鞅变法之后,秦国一跃成为强国;而楚国由于吴起变法的搁浅,国力相对落后。于是,战国纷争的态势发生了急剧的变化。两条根本对立的外交方略,由此在有识见的策士、谋臣中酝酿成熟。一条是秦之张仪提出了的“连横’之略,即以秦为主角,自西而东联合“横”国,逐个击破关东六国,以实现天下的统一。一条则是魏之公孙衍等提出的“合纵”方略,即自北而南联合“纵”国,共同抗击咄咄逼人的“虎狼之国”(《史记??苏秦列传》)。按照战国谋士的判断,“横成则秦帝,纵成则楚王”(刘向《〈战国策〉序》)。在当时条件下,足以与强秦抗衡的,只有齐国和楚国,因而以齐楚联盟为基础的合纵方略,最终将遏制强秦之东进,并导致楚(或齐)之称王天下。现实的严酷则要求楚齐两国联合起来,共同抵抗虎视眈眈的秦国。 然而,楚秦长期和亲。但据《韩非子??内储说》透露,秦惠王曾派出许多“侏儒”到楚王身边卧底,暗地勾结楚国贵族,刺探机密,就证明了这一点。倘若楚国长此亲秦而不知变,将自己的命运绑在秦国的战车上,其前途便不堪设想。值得注意是,齐王四年(公元前320年),“迎妇于秦”(《史记??田敬仲完世家》)。秦、齐缔结姻亲关系,可见两国关系之好。可以说,秦、楚、齐三国当时处在十分微妙的“三角恋爱”关系上。秦之所以这样,本就心怀鬼胎,其实是想拉一个打一个,从而各个击破,乃至独霸天下。
屈原当然洞察了这一潜在危险。在任左徒期间,他就力排众议,提出了转变外交方略,与秦断绝外交关系,而与齐国结成联盟的重要主张。如此一来,楚宫上下顿时掀起了轩然大波。除了令尹昭阳、大夫尹昭睢及大将屈匄等朝臣外,大多亲秦的贵族宗臣激烈反对屈原的主张。从后来秦之《诅楚文》透露的消息推测,反对派中的头面人物,很可能还有权势煊赫的楚怀王叔父。他们联合起来向楚怀王施加压力,并将主张联齐的屈原视为仇敌而急欲除去。屈原的处境由此变得岌岌可危了!
好在雄心勃勃的楚怀王是支持屈原的。当反对派气势汹汹进逼楚怀王时,他即以凌厉的手段镇压了一批宗亲大臣,甚至将对抗他的叔父也拘囚起来,打入了“冥室椟棺之中”(《古文苑·秦诅楚文》)。一场巨大的政治风波平息了,屈原终于接受楚怀王的委托,东使于齐,签署了联合抗秦的盟约,实现了楚国外交政策上的重大转折。楚怀王十一年(公元前318年),结成“合纵”的韩、魏、齐、赵、燕、楚六国,共推楚怀王为“从(纵)长”,浩浩荡荡共击西秦。但楚怀王指挥不力,各国又不齐心协力,秦国迎战于函谷关(今河南灵宝),五国军队败走。楚怀王的举棋不定和软弱无力,暴露无遗。尽管这次以楚怀王为首的六国联军被秦军打败了,但是毕竟挫伤了秦国的嚣张气焰,提高了楚国威望,并且争取了齐国这一最为重要的盟国。也就是这次联合攻秦的翌年,秦国打败赵魏两国,齐国战胜韩国,秦、齐逐鹿中原,秦国自然成了楚齐的共同敌人。可以说,楚齐联盟就更加巩固了。
“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离骚》)一度睡卧的楚国雄狮,终于在内政外交的大变革中奋起了。作为楚怀王的重要辅臣,屈原雄心勃勃,准备推行变法,振兴楚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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