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乔
有乔医校毕业后分配在这所镇上医院,算来已有十个年头了。在这十年里,他经历了诸如结婚、生子、离异等平常或不平常的大事。在心灵上,他由曾经少年的多愁善感转为未老先衰,由怯懦自卑转为孤独离群,但最终变得矫健有力和宽广自信。他一直想做一个完美的人。医生是他梦寐以求的职业,当他看到病人在他的医治下恢复了健康的时候,他觉得,他把尊严、力量和美感也传递给他们了。他反复叮嘱他们,一定要按时按量吃药,千万不要舍不得。因为他知道有许多病人固执地把一次服的药分做两次或三次来服。
而后来,杜若之所以有机会走进有乔的心灵和生活,从某种程度上说,得之于她丈夫徐思无。杜若是镇中心小学教师。几年前,她和徐思无由恋爱到结婚,速度快得惊人。小学没有住房,自然就住在医院。不久生下一女,取名絮起,用的自然是东晋才女谢道韫“莫若柳絮因风起”的典故。
引起有乔注意的,是她那独特的气质和命运。
徐思无
那时,有乔和徐思无差不多算得上是邻居,徐思无还没有结婚而有乔刚刚离婚。有一段时间,他们接触较多。也可以说,是有乔主动去接近徐思无的。徐思无医校毕业后在县城医院呆了一年后来呆不下去,才转到这里来。听说他这人很怪,比如半夜三更把录音机开得山响,一个人在房间里又是叫又是跳,不许别人动他的东西,总怀疑别人有病菌。他一来,大家立即把他和中学里的一个叫韩病梅的老师相提并论,合称为镇上“二疯”。韩老师有个习惯,无论什么时候,都紧关房门,即使有人敲门也不开,而过后他又跟你说,你敲门时他不在房间里。每到夜晚,只要天气尚好,他便要做两件事,一是用破毛巾蘸水在水泥操场上写字,至于为什么要在操场上写又写了什么,就没人知道了。二是写完了字,便缓缓去房里搬了椅子,坐在操场上拉二胡。风在指间,云在天上,拉的也总是那一曲《二泉映月》。或许是为了追求效果,他也要戴上一副墨镜。但有乔并不想用这样世俗的眼光打量他们。因为他总觉得,他们放浪形骸或紧紧收缩的外表下,或许蕴藏着常人所不及的思想和情怀,包含着常人所没有的苦闷和忧虑。就说韩病梅,大家仅因为他举止与众不同便斥之为“疯子”,可谁又试图接近并了解他的内心?其实,很多人倒是希望周围有这么一个“疯子”供他们取笑逗乐,来反衬出自己的“正常”。他后来跟杜若说,这世界上有两种人他表示尊敬,一是所谓的疯子,二是自杀者。他们断然决然的态度和激荡迷狂的境界是常人达不到的。现在,当他一听说徐思无如何如何,他立即就在心里倾注了同情和希望。同情者,大抵由于志大不能实现或心高不容于世;希望者,希望他有与众不同的情怀和才华,可以引为知己也。所以他想去接近和了解徐思无。这时徐思无已分在五官科了。在乡下,来诊治五官的人实在是少而又少,徐思无等于是坐冷板凳。他和大家也没什么交往。
没想到徐思无让他大失所望。别看徐思无高谈阔论起来就滔滔不绝,可他的观点陈腐、机械得可怜。同时,他的庸俗、虚伪、狭隘和猥琐也像污水沟里的油花一样冒了出来。有乔感到了一种被自己的热心所嘲弄的淡淡悲哀。
然而正是这个时候,可怜的杜若误人歧途,跌进了命运为她设置的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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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源只是一个景点
陈然
我过了很长时间才明白自己在十七八岁的时候为什么对陶渊明及田园诗那么有兴趣。按道理,一个农民的后代应该对大城市和现代生活充满向往才对。那时的我看上去的确有些未老先衰。就像一个小孩子满脸皱纹,生下来就老了。
考上当时的中专学校就像是一个人正准备加快速度进行长跑冲刺,却忽然听人说,不用跑了,你们已经到了终点。他挥了挥旗子,我们很狼狈地停了下来,因刹不住脚还趔趄了几下甚至摔倒。读了一个多月书,才知道将来要无一例外地去当乡下中学或小学的老师。而且很可能是后者。也就是说,我们要回到我们最初读书的地方去。我们已经尝到一点城市生活的好处,比如水泥马路,自来水,电影院,商场。可乡下学校那时候有的连电灯都没有。到了晚上,学校就像是孤坟一座,即使有狐狸,恐怕也不是《聊斋志异》里的狐狸。难怪我考上学校后家里请人喝酒的那天晚上,一个村里长辈喝完酒出门撇了撇嘴说,不过是个师范生。要知道,他还曾教过我几年小学。当然这个细节我要到多年后才知道。父亲说他亲耳听对方说的。不过他当时并没有告诉我,大概是不忍心打击我。当然也许他不以为然,因为我早已超出了他的预料,本来他是打算我下半年跟他去做船夫的。实际上,已经有许多同学比我觉悟早并且开始了挣扎或叛逃。有的在积极要求上进,以便将来不被分到乡下去,后来他们也的确如愿以偿。有的(指女生)瞄准了某位老师或某位老师的弱智亲属,还未毕业就确定了婚姻关系,以便把自己轻盈而渺小的身体悬挂在城市的坚硬物件上。在我的印象里,只有一位高年级的同学成功叛逃,他在师范毕业那年参加了高考,考上了清华大学的建筑系,不过这得归功于他父亲的策划和操办。他父亲是县城中学的老师。在当时,并不是什么人都懂这样的路数和有这样的条件的。似乎许多同学都有如待宰的羔羊,睁着一双清澈而无辜的眼睛,在惶恐地等待末日的到来。有的在毕业前疯狂恋爱,哭哭笑笑,或抱头鼠窜。别说学生,有个别老师甚至也想趁乱捞上一把,据说一个美术老师曾连夜复写十二封蓝色求爱信,把它们像福音书一样分发给班上的十二个女同学。
也许事情并没那么悲观,只是我向来是一个翻身求解放的欲望不强的人。有点消沉,有点逆来顺受。那些同学挣扎或叛逃的手段,在我看来均不可取或不可及。我绝不会为了不重新落回泥土而去抓什么我根本不感兴趣的救命稻草。但不知怎么的,我却忽然喜欢起古典田园诗歌来。现在想来,应该是性格结合乡愁的产物,它迎合了我性格里柔弱的一面。我的黏液质或抑郁质(那时我对心理学老师特别害怕,以为他能洞悉我的一切),我的多愁善感正对它的胃口,于是它津津有昧地啃嚼了我余下的一年多师范时光。我习惯于午后或黄昏拿一本书到校园对面的山坡上去读。有一天我把书移开忽然发现我躺着的草皮就是一首优美的田园诗。学校旁边就是一个村子,有树林,池塘,鸡鸭。当然更有炊烟。早上我到树林里锻炼,深秋我还在那池塘里游泳。这跟我将来的生活有什么区别呢?我照样可以读书,做自己想做的事。当乡下老师有什么不好呢?而且可以省去城里生活的许多麻烦,比如复杂的人际关系,世俗的上进。对社会、对生活我总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感。这时,家里大人也有意把对小农生活的满足感传染给了我。于是在许多同学狗急跳墙的时候,我即使谈不上安如泰山,也可说是平静如水了。现在看来,那大概也算得上一种早熟的、先天性的斯德哥尔摩综合症了。
自然,我失望了。也失败了。就像这部小说的主人公,企图用诗去印证生活。几乎在每个中国人的心里,都有一个关于田园的乌托邦,正所谓“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以儒人世,以佛道出世,像是全能战士。想法是很好的,也很安全。似乎不管怎么样,都可以保持内心的那点可怜的尊严。人真是神奇的生物,外界的压力压强不但不能将其击垮,反而使其梦想的版图不断扩大,在精神上似乎可以取得对一切厄运的胜利。然而谁又能否认,桃花源的水流迟早也会使得肉身不断坍塌呢?落不到实处的梦想,只会在内心里腐烂,从而加重了柔弱和阴冷。虽然有了桃花源,但精神并未真正独立。甚至结局与初衷完全相反。对外在的寄托和依赖,总是容易以他人或他物的意志为转移。
如果说,最初的桃花源的确有勇敢和直面的成分(乱世总有逃不了的刀光剑影),那么后来,就退化为看上去安全其实是在不断萎缩的精神螺壳。精神世界只有不断地去开拓,而不能复制和模仿。一味逃避退缩,总有一天会发现自己无处可逃也无路可退。桃花源不是瓦尔登湖,虽然它们看上去是那么相像(至今还有许多人沾沾自喜,以为我们的古人和十九世纪的美国人同步),但很明显,一个属于现实一个耽于梦境。它们在本质上有天壤之别。瓦尔登湖更像是一次带有冒险和探索意味的社会实践,且梭罗本人在那里也只待了两年多一点就离开了,而我们在桃花源这个已经沦为文化景点的地方一呆就是一千好几百年,误把景点当作日常存在。景点总是高高在上或与世隔绝,更兼开销不菲。像王维那样有贵宾卡的游客毕竟只是极少数,而且很多人都希望或依然在设法使自己成为那个极少数。相对于景点里双保险的精神生活,瓦尔登湖却有一种不服从不妥协不逃避的拓荒者精神,它在一定程度上使得其本土文化从欧洲大陆断乳而真正自立。
扯远了。其实我想说的是,在被逐出桃花源后,肯定会四处漂泊,肯定会长时间地无家可归,但那,是必须的。
陈然著的《蛹蝶》讲述的是:有乔是个深受古典情怀浸染的小镇医生。十余年里,他经历了诸如结婚、生子、离异等平常或不平常的大事。精神上的吸引,使他爱上了小学老师杜若。她的气质和命运,令他倾心和揪心。杜若的丈夫徐思无,是个势利庸俗的男人,在他面前,杜若的理想节节败退,终致幻灭。有乔爱上杜若后,面临着道德的两难处境。在他们看来至高无上的爱情,也许在别人眼里跟普通的男女苟合没什么区别。他们的恋情只不过会增添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他向杜若倾吐胸怀,诉说自己关于田园的理想在现实中的破灭,悟出“田园之乐,只可远观不可近握”。他犯下的致命错误是,“别人是从生活中虚构出幻景,而他,却要把这种幻景印证于生活”。经历了种种内心的挣扎之后,他们迈出了大胆的一步。然而他们的关系很快被徐思无发现。面对可能随之而来的世俗的压力,杜若表现出令人失望的软弱。
小镇的窒息气氛迫使有乔选择了离开。他应聘到了省城的一家青年杂志社。他的理想是能办一份五四时期《新青年》那样的杂志,对青年读者产生有益的影响。然而事实证明,这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他在这里目睹了种种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情:保守的主编,小人得志的编辑部主任,善于投怀送抱的女编辑。有想法、有个性的人在这里无一例外地受到了压制和排挤。这里的空气似乎比小镇更为窒息。他观察到了许多同类的命运。他的孤独感只有靠幻想和新的爱情得以消释。他交往的异性,一个是晚报的女编辑艾琳,一个是民办学校毕业的在附近打工的乡下女孩。前者放荡,后者内敛。有一天他忽然意识到,他寄托在后者身上的,依然是一段乡愁,一种对于田园的理想。经历了种种纠结,当他意识到自己真的爱上了她的时候,他却选择了艾琳。他想,既然把自己放逐了,就应该继续,就应该无家可归。
小说曾以《蝴蝶》为题全文发表于2013年第3期《百花洲》。
陈然著的《蛹蝶》是一部关于爱情和理想的小说。
有乔是个深受古典情怀浸染的小镇医生。十余年里,他经历了结婚、生子、离异等平常或不平常的大事。精神上的吸引,使他爱上了小学老师、已婚女子杜若。他向杜若倾吐胸怀,诉说自己关于田园的理想在现实中的破灭。关系暴露后,有乔选择了离开,他应聘到了省城的一家青年杂志社工作。他交往的异性,一个是晚报的女编辑艾琳,一个是民办学校毕业、在附近打工的乡下女孩……他想,既然把自己放逐了,就应该漂泊,就应该无家可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