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炜是当代创作力最强、作品最丰、获得荣誉最多、最具影响力的作家之一,30岁之前即获得了除“茅奖”之外的国内所有重要奖项,又于2010年获得茅盾文学奖。他浩繁的作品已筑成中国当代文学中一座坚实的丰碑。《致不孝之子/张炜文集》收录了张炜的短篇小说集,这些作品呈现出了张炜出类拔萃的精神高度、思想深度和不竭的艺术创造力,是经得住时间考验的文学经典。
《致不孝之子/张炜文集》为张炜的短篇小说集,共三辑,收录了20世纪80、90年代创作的短篇小说40篇。张炜早期的中短篇小说创作,既可以看作是他那些长篇经典如《古船》《九月寓言》的文学准备,同时也具有很强的美感和可读性。它们的生活质感更强,并饱含着作者年轻的激情。
他老了,头发花了。老椿树也更老了。老椿树一辈子没有说话,老人一辈子仿效它,也没有说太多的话。长年的孤寂无声,心窍大通,他和它久久相视,什么都明白。他知道它欢欣和哭丧着脸是怎么一回事,连它身上发痒他都知道。他给它挠过痒,用一柄小铁齿耙,轻轻地从上往下一推一拉。可不能伤了皮。两个老家伙互相照应,相依为命。
老椿树到底是老了,老人坐在树下,常有枯枝落在他身上。每一段树枝掉下来,老人的心都紧缩一次。这真是棵老树了。他真害怕去想一个事情。可是冬雪一过,春天一来,它又总是抽出嫩嫩的叶子来。他像老椿树一样,喘息着过秋、过冬,盼那个春天。冬雪压在椿树的枝、r上,压在小屋顶上,也压在老人的脊背上。他用粗话去骂冬天,只是没人听到。终于挨过了一冬,他和老椿树一起活过来了。他有时竟然幻想他和老椿树都成了一对不死的精灵了。一个一个冬天,一个一个春天,无穷无尽的哀愁和欢乐。这是个古怪的小院啊,以古怪的方法来取得丰衣足食。这儿的安宁全来自敬一棵树神。
每年春天都有人从土墙的枯草上探过头来。老人害怕又厌恶。出于恐惧,他甚至想寻机会找上好的铁匠锻铸一柄巨齿钢叉。这个念头不久就灭了,因为他想起了母亲讲过的钢又的故事。那些墙外的人探一会儿脑袋就走进来,并没有一个翻墙。不翻墙就没有祸。他们是大大方方地来找小院主人议事的。他们要花高价收购椿叶,他们包了这一树叶子。老人应允了。
世上大概只有这棵老椿树以钱作叶了。每年春天,钱票儿就从枝条上一丝一丝生出来。老人战战兢兢地服侍这棵树,不愿离开它一步。夜间睡觉的时候,他梦中都是老椿树。它曾化作一白头老翁与小院主人梦中相会。这个老翁手持拐杖,双目生辉,周身整洁。老翁一进了小屋,这儿立刻香气扑鼻。两个老人相对而坐,拉着家常。小院主人感激老翁的慷慨周济,老翁却对小院人的几辈子守护一谢再谢。他们说到深夜,不愿分别。老翁最后要离开小屋了,突然泪水垂落。小院主人问他为什么泣哭,他不作答。后来老翁终于说道:“我无非是一株草木,没有如此大寿,全仰仗小院主人几辈子精心照料。环顾四方,比我年幼的也早已作古了。我念着小院的情谊,真不愿这样闭上眼去了。不过一切也终有个头啊。”老翁说着用宽宽的袍袖揩眼,拐杖不停捣地。
那个夜晚使老人几天心情沉重。他早晨醒后,真的在屋内找到了几处小凹痕。他认定那是拐杖戳出来的。
也就在梦中分别不久,又有几个贩椿叶的来了。他们提出了新的计算:如果采下的椿叶能够更嫩一些,那么每斤的价钱可以提高四倍。这些椿叶都是贩到城里去的,如今的城里人见了椿叶两眼放光。椿叶能卖到这样的价钱,还是老辈没听说的。怎么个弄法呢?你们要我把刚刚从春天里苏醒过来的老椿树剥个精光吗?年轻的椿叶贩子笑笑说老大爷真笨,这事容易得很,只需连顶枝带芽儿一块抹下来就是了。老人不信自己的耳朵,他让年轻人再说一遍。这回老人听准了,于是额头的筋脉鼓起来,弯腰去抓一根木棍,几个年轻人撒腿就跑了。
世上有人出了这样的主意,世道不祥。
老人认定世道不祥。这好比为了把一头好发取走,硬要连头皮也剥去一样。人心坏了。如果老椿树有耳,它气也会气死了。老人觉得心头一阵绞疼,伸手扶住了老树。粗硬的树皮硌着他的皮肉,使他这一刻觉得自己有着一个巨大的依托。春天渐渐深入,田野油绿,老树茂盛,老人却久久不能将贩椿叶的那些话忘掉。
从那个春天以后,他一直警惕着那几个年轻人。他预感到这世上还有什么不祥的东西在不声不响地逼近——是什么,他还不知道。
他等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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