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生命等值
我们是基于这样的前提:从一个人的所有创作品中去理解一个生命的性质。于是我们发现了完全不同的生命。拘谨的,豪放的,封闭的,敞开的……
他让我们所感到的是一个完全敞开的生命:向着世界,向着真实敞开。
这不仅是指他宏巨的劳动的数量,更重要的还是指这些劳动所体现出来的一种无与伦比的、特异的性质。
更多的时间,他比其他生命来得真诚、来得直截了当,来得朴素和大气。这种无所不在的率直使他成为一个劳动的巨人,精神的巨人。
我们几乎没有在这个家族里看到与他一样的人、可以匹敌的人。他的创造物竟然与他的生命等值,这正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奇迹。因为我们知道,一个人可以在许多方面消耗自己的耐力,失去韧性,耗掉大部分创造力,所以一个人在某一个方面不可能完全凸现自己的能力。而在他这儿,这个神话被打破了。他的一生所绘出的这一条粗长的、激情的河流、生命的河流、文字的河流,如此和谐一致。它完全可以看作是他生命的剪影和倒影,他生命的每一寸都得到了真诚的挥发和张扬。
一个人的一生如果分成四季,那么他的春天有着稚嫩的生长,生气勃勃的初始;在茂长的夏季,却是尽心尽意的、毫无顾忌的一场蓬勃灿烂;到了秋季,则是一种普遍的成熟,沉甸甸的果实在这个季节坠弯了枝头,这个属于他一生里最主要的收获季节,可真是丰硕得不可思议。谁的丰收季节比得上他的季节呢?举重若轻,大道无法,驾轻就熟,一切的特征、令人忌羡的特征,都在这个季节出现了。而他的冬季呢?那个冷酷而严肃的冬季,使他变得比过去冷静了,可是也更加坚实和坚硬;这一个季节几乎囊括和总结了以前的三个季节,并在此做出了最后的、尽情的表现。世界上几乎没有第二个类似的冬季,因为严酷的大自然的冰雪在他这儿,已完全无力压迫创造的生机。在这样的季节里,他显而易见还是一个胜者。
就这样,像所有人一样,他理所当然地经历了自己的四季,却度过了极其斑斓的一生。这差不多是独一无二的奇迹,这一奇迹无法表述,因为要表述只能是他自己。
丑
在那个扼杀精神的时代,他们只是一些可怜而丑陋的、捡食残渣剩饭的豺狗,凶恶、狡狯、渺小。他们心安理得地享用。猛兽经过之后,弱小者被撕碎,倒毙原野。猛兽吞食之后剩下的余渣就由豺狗一类来打扫和咀嚼了。
猛兽们在吃饱吮足之后舔着嘴唇,看着淫威笼罩的荒野,看着它们亲手制造的这场流血。豺狗们开始可怜巴巴地表演:它们弓腰捡食,兴奋得痴狂。
许多年过去之后,在那片被封锁和禁锢的荒野,豺狗们似乎真的长大了,长壮了,它们变得毛色油亮,膀大腰圆,带着十足的傲慢神情,夸耀自己是原野上最伟大的动物,威震一方。它们似乎才是真正的猎手,是搏杀者,是举世无双没有敌手的英雄。
那时候似乎真是这样。
当猛兽们一个个走开,当它们以不同的方式离开了这片大荒,大部分豺狗还在。它们可怜的倒影留在湖水里,湖水像镜子一样照出它们的丑陋。它们仍然直着嗓子嚎叫,诉说自己搏杀的英勇,战士的光荣。它们永远不承认,它们实际上只是一些捡食者。它们是靠吞食猛兽的余渣而得以生存的最可怜、最不磊落的丑类。
它们不敢承认这一点。比起它们的外形来,那种胆怯的心才是真正的丑,丑到了极点。
查无劳迹
他和黄皮肤的人可不一样。他有一双多么蓝的眼。
……数量巨大,泥沙俱下,一场冲刷,一场倾泻。急急匆匆,令人感叹。一个人在几十年的光阴中可以如此倾吐,真是叹为观止。但我不知道一个人在自己的文字生涯中这样是否合算,是否得体。“得体”不是一个好词儿,对于一个豪放的诗人而言就尤其不是一个好词儿。
可是诗人仍然需要呕心沥血,需要劳动的精神和态度。如果在一个人的全部文字汇成的河流中找不到一丝辛劳的痕迹,那是可悲的。这只会给我们一个印象,而不可能打动我们。
如果那种激动、过人的热情、深深的痛苦和牵挂、对底层艰辛无法忘却的牵挂,在这里全都没有,那么一切也就没有了意义。因为这样的牵挂者在这个时代里不乏其人,他们会打动我们,吸引我们,他们才是更重要的风景。
如果说任何东西都不能够取代一颗真挚诚恳的心,如果说在一个诗人和艺术家那里就尤其如此的话,那么我们的判断也就简单多了。文字和文字是不一样的,有一些文字仿佛是汗水和心血在不断滴落,又像是一下一下镌刻在大地上;而有的却像灰尘一样纷纷落下,阵风吹来,一切了无痕迹。这样的灰尘可以像雪粉一样落个不休,落个不停。如果没有风,它也可以积成一定的厚度,结成冰壳,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蔚为壮观。可惜在漫漫时光中,风总要不断地吹起,烈日也常常要悬挂在空中。冰于是要融化,灰尘于是要吹走。
一切不是靠想象和幻觉的安慰所能完成的,其中有坚实和坚硬的逻辑在。艺术不是为了回报,但回报总要来到。善良、诚恳、真挚,永远无法消除的同情心,怜悯,能够爱能够恨,能够摆脱那些故作深奥的饶舌的术语,能够有一点勇气,能够说出一点真实的、有批判力的话,并不那么容易。
但这种不容易对于一个诗人而言又是最基本的。 不可能全部否定一个人,面对这芜杂的、横七竖八的文字也是一样。
……
P16-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