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外伤出血
当医学生时,曾经在中国一个县医院实习外科。
顶头上司李医生,北方人,个子不高,肚子滚圆。那个年代,只有书记、主任、刀儿匠、医生肚子上有点板油。李医生总是不紧不慢,说话时面无表情,头往后仰,眼皮下垂,只见眼白。
一天值班。送来一个病人,三十岁左右,从建筑工地二楼摔下来,昏迷不醒,头部血肉模糊。第一次遇到这种病人,我有点紧张。用生理盐水把他的头部洗干净,以酒精消毒,然后用纱布从头顶绕过下巴,把出血的伤口包扎起来。
正在包扎,李医生来了。等我包扎完,他简单问了下病情,检查了一下病人,对病人的妻子说:“你的男人是颅内出血,必须马上做开颅手术。不做手术,他肯定会死;做手术,也可能死。如果你同意,马上签字。”
病人的妻子身材高挑,一身制服,一看就是处级一类干部,听李医生这么一说,她脸色苍白,半天说不出话。
李医生回到办公室,说我的包扎方法是错误的,是从电影上学的。他说:把纱布从下巴绕过,病人一张嘴,纱布马上就松了。随后他笑着说,老子把他的婆娘吓得半死。
国内医生有夸大病情的习惯,滥发病危通知书是表现之一,夸大病情是为了自我保护。国外的医生也有自我保护,只不过方法不同而已。
我认为那个病人活下来的机会很小,倒也不觉得李医生夸大了病情。
病人下午两三点钟人院,七点左右头部x光片才出来。李医生把片子在读片荧光屏上读,对着电灯泡读,眼睛凑上去读,始终不紧不慢。最后他指着光片说:“硬膜下出血,就在这里。我们今晚做手术。”
晚上十一点钟开始手术。李医生主刀,我和另一个同学当助手。
在颅骨上钻一个洞,然后锯开一块颅骨。找到出血的地方,吸去血块,开始止血。小一点的出血点用电烙止血,大一点的用银夹止血,不能用丝线结扎。止血很不顺利,一个出血点止住,另一个又冒出来。不能止血,病人就会死在手术台上。这是外科医生的忌讳。李医生不停地骂娘。到了早晨五六点钟,我已经昏昏欲睡,只是机械性地拉住拉钩,不知道他在骂什么、做什么。七点钟,听到李医生说:“好了,终于完了。”
术后四五天,病人清醒过来。一个半星期后,开始和护士调情。
一个朋友的母亲,现在九十岁左右。多年前患脑胶质瘤,在学校附属医院做了切除手术。在国外看医生,问起过去史,得知当年她的医生就是问问病史,查查体,做个X光,就把脑袋打开,做了脑肿瘤切除手术。这让医生感到惊讶。 当年一些老医生、老教授(当时也就四十多岁,还没有教授头衔),特别是脑外科、胸外科医生,在病人眼中,在我们这些学生眼中,都是传奇人物。不仅因为他们似乎有高超的手术技巧,一刀下去,能起死回生,更因为他们的诊断本事,问一问,敲一敲,听一听,看看X光片,就自信地告诉学生:这个病人有风心病、二尖瓣狭窄,那个病人有脑胶质瘤,位于左侧中央后回……
问病史、查体,是医生的基本功。中国、美国、加拿大的医学生,对于问病史查体,都有详细严格的要求。美国内科学会(American Board of InternalMedicine,ABIM)的考试没有查体,而加拿大皇家内科外科学会(Royal College of Physicians and surgeons of Canada,RCPSC)的口试就有不厌其烦的查体。但没有任何医生在行医时,会按照学校所教、考试所考的那样查体。重要原因之一,是没有时间,而且没有必要。查体的准确性有多高也是问题。神经系统查体的准确性比较高,心血管就低得多。
我曾比较过医生听诊与心脏超声波的结果。医生听诊的准确率不会超过40%。把我自己的听诊与心脏超声波结果也比了一下。算了,不说了。1-4
答编辑老愚问
编辑老愚问了一些问题。
我喜欢讲故事,不善于讲理论。喜欢用故事来表达理论,让读者推出他们自己的理论。不过,不是每一个理论都能找到相应的故事。只好凑合,直接回答老愚的问题。
问:从医生角度看,怎样的病人才是好病人?
答:1.简短而准确地回答医生的问题,不要跑题;2.遵医嘱;3.明白自己的病情,期望要现实;4.信任医生。这大概是最重要的,如果一个病人总是以怀疑的眼光看我,对于我的每一句话都要推敲或者证伪,我大概无法工作。大概就是这些。我的病人大部分都是好病人,差劲的很少。对病人不要要求太高。有时候病人太哕唆,我打断他们。事后再道歉,他们一般都接受道歉。
问:医生应该是什么脾气?病人应该是什么脾气?
答:首先医生要有好脾气,这是不言而喻的。毕竟医生是主动、救人的一方。1.要尽力解除病人的痛苦,很多时候虽不能做到,或不能完全做到。2.开诚布公,不要隐瞒。回答病人/家属问题,不要躲闪,不要以势压人。3.平等待人。我刚搬进新办公室时,发现办公桌放在中间。我和病人交谈,隔着办公桌,像是在审问病人。我叫人把办公桌靠墙放,这样我和病人可以面对面谈话,更是在同等的位置。4.幽默。很多时候,一句玩笑,气氛就活跃起来,病人和你的距离就拉近了。
偶尔国外病人告医生,不仅告医疗事故,也告医生行为粗鲁。照卫生局的说法,对医生要求就得高一点。整个社会都是这种哲学,如果是别人有求于你,你对对方有优势,你就得规矩一点。医生和病人有性关系,是医生违法。上司和下级有性关系,上司违法。
至于病人的脾气,不要强求多礼貌多好。不要太在意个别似乎不礼貌的举动。大部分时候,病人看起来不礼貌的举动,是因为他们太担心、太焦虑,或者太紧张。
问:国内读者很想知道正常的医患关系是什么样的?
答:国内医患关系紧张,反映了整个社会人际关系的紧张状况。医生与患者是彼此打交道最多的两组群体,一点错误就可能造成严重的后果。双方都靠对方生存,而又如此不相信对方。想想在那种环境里工作,我就偏头痛。
国外相对正常得多,当然并不总是那么和谐,不然医生就不会交那么多保险费保护自己,也不会对医疗官司谈虎色变。国外医患关系相对正常,有几个原因:
1.在国外,只要打人,都是犯法。不需要什么专门的医闹法。没有人敢随便打人,少有医闹,特别是少有那种恶劣的医闹。
2.有众多的律师,随时准备为病人上法庭,掏空医生的钱包。对于自认为受到错误治疗的病人/家属,这是最好的寻求公正、寻求赔偿的途径。医闹得不偿失。
3.国外的医生或者拿工资,或者收门诊费、手术操作费。收入与开的药、开的检查不挂钩,不存在这方面的利益冲突。病人对医生,基本上没有信任问题。
4.医生训练,注重交流。
5.文明的大环境。
问:如何保障做病人的尊严及做医生的尊严?
答:尊重别人也是尊重自己。尊重他人的人格尊严,这是整个社会的原则,不仅仅是病人医生之间。
病人的尊严:1.病人有自主权。病人有权利决定接受还是不接受什么治疗。这是西方医疗伦理最重要的原则。2.病人有隐私权。未经许可,不得将病人的信息传播。不是病人的医生护士,不得查有关病人的信息。3.不得伤害病人。这是希波克拉底原则。
至于医生的尊严。医生在国外受人尊敬,地位高,少有这方面的讨论。很多时候,医生即使受了委屈,也不愿意公之于众。在美国,医生吃官司的可能性大,所以他们总是小心翼翼。太小心造成不必要的检查治疗,反而降低了治疗质量。加拿大人不那么爱打官司,医生的自由度大一些,担心小一些。好处是医生能够更多地从专业角度出发,选择什么是对病人最好的治疗。缺点是医生也可能玩忽职守。
问:医生应对死亡抱怎样的态度?
答:只能谈谈我对病人死亡的态度。能够抢救的,尽力抢救。没有希望存活的,或者生存但没有价值的,与家属商量。如果他们同意,则停止治疗,让病人平静离去。
本书记录了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几十个病例。
这些病例,与其说是医学的具体技术描写,不如说是关于医学伦理、医生思维方式的思考。行医多年,值得一提的,也就这几十个病例。回头看这些病例,突然意识到,如果我不喜欢问个为什么,也许几个病例也写不出来,也许不少病例,就是另一种结局,而我对此毫无知觉。
当年大学毕业后,在国内当了近两年外科医生。干了一两个月后,我开玩笑说:当医生很简单,复写十几张处方,病人来了,肺炎就给一张抗菌素,关节痛就给一张止痛药,阑尾炎自然就是开刀了。
医生行医,大部分时候按部就班。但是,不要以为任何病人都可以套进现成的框子,要保持一颗怀疑的心:当临床结果与常规不符合时,不能以常规套结果,不能对与常规不符合的症状体征视而不见,而要根据症状体征分析是否有其他可能。
时常在网络上看到所谓名医的介绍和自我介绍,“善于治疗疑难怪症”,让我喷饭。不懂的东西才神秘。医学实际上是很简单的,虽然美国人、加拿大人崇拜医生,以为他们装了一肚子高深的知识。现代医学没有疑难怪症,不少疾病找不到病因,还有不少疾病无法确诊。然而,以今天的医学知识和技术,能诊断的,就能诊断;不能诊断的,谁也诊断不了。不能诊断就无法治疗,很多疾病以综合征命名,就是因为找不到病因。那种灵机一动就诊断出“疑难怪症”,就能妙手回春,就超越其他医生的医生,只存在于牛皮之中。
这并不是说,医生没有良庸之分。
一个良医,首先得有人道情怀。如希波克拉底说:“有时候治愈,经常解除痛苦,总是给予安慰。”
其次得有学识技术。
第三更要思考。医生自然要照教科书和指南行医,但经常要问一问:教科书和指南的根据是什么?其适用的范围是否适合所治疗的病人?今天的临床实践,是根据证据行医(Evidence Based Medicine),医生得经常问问自己:所用的诊断技术、药物及其他治疗方法,有没有根据?有没有临床随机双盲试验证据?虽然不可能总是有证据,但是要有这个概念。医生的基本功首先是收集信息,问病史、查体,根据病史体检提供的线索,作化验及图像检查,然后是分析判断推理。这些说起来容易,但往往被忽略。医生应该总是问自己一个为什么,不要以为什么都是理所当然。
医生还要知道自己的局限,不要不懂装懂,更不要不懂自以为懂。医生还应该知道今天医学的局限,在单克隆、基因、DNA的时代,不少疾病包括简单的疾病,仍然无法治疗。
中国医患关系紧张的原因很多,不可能照搬国外方法来解决。国外也强调搞好医患关系。良好的医患关系,是避免吃医疗官司的最好方法。我处理医患关系的方法如下:
尽力治疗,关心病人。你尽了力,大部分病人及家属是知道的,即使是凭直觉。即使你没有一天到晚做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
有效交流。用病人能理解的语言,解释病人的疾病诊断、治疗、预后、各种可能性。有时候我还告诉他们有关的研究和统计数据,虽然他们不完全懂,但是给他们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开诚布公,同时注意用词。最好说病人存活的可能性很小,而不要说病人马上就要死掉。此外,不知道的,就说不知道。不要搪塞,不要居高临下。
人情味。有时候开一句玩笑,气氛马上就变得融洽起来。
避免直接冲突。遇到纠缠不清的病人或家属,找个借口躲开。遇到大吵大闹的病人或家属,不要搭理,不要对吵。
及时记录。特别是有可能引起冲突或者有可能吃官司的病例。
希望这些病例对医生同行,对病人,对正常人,都能有所帮助。
2017年6月于加拿大
清衣江著的《第六感觉(北美行医札记)》讲述了这是一位在海内外行医数十年的老医生的医疗随笔,记述了四十多个铭刻在心的案例。从脑外伤出血、肺动脉栓塞与脑出血、麻风疯病人到精神病病人……这些病例,与其说是医学的具体技术描写,不如说是关于医学伦理、医生思维方式的思考。持有一颗怀疑的心,才能成为一个好医生。
这是一位优秀医生终身铭记的几十个病例,他用一颗怀疑之心拯救了频临绝境的许多生命。清衣江著的《第六感觉(北美行医札记)》这部讲述医生和病人之间所发生的故事的随笔集,不仅真切描述了医生复杂难言的心理,还原了发现问题、解决问题的过程,还记录了生死关口的人性战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