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步走
公安人员分析,他们要找的那个人,就在这个矿区。经过排查,几十个单身汉,被集中到了操场上,由公安人员认定。
他果然就在这群汉子里。他原先叫什么名字,现在显得很重要了。八年前,他从劳改农场跑了出来,隐姓埋名,做了个下窑掏力的矿工。
他竭力要忘掉原来的那个自己,试图让噩梦永远消失。凡是别人不愿意干的活儿,他都干。凡是吃亏的事,他都做。每年,矿里都要评他当先进,可每次都被他婉言谢绝了。他也不张罗女人,山沟里有几分亮色的女人,都很喜欢他,却都遭到了他的冷眼。
他要彻底埋葬原先那个自己,重新做人,安安稳稳过一辈子。
一想到坐牢他就害怕,尤其不能忍受牢头狱霸的欺压。他清楚地记得,刚进去那天,他就被那群浑蛋们折磨得死去活来。
还有,犯人们每天都要在太阳底下练正步,这是他最难受的时候,他从小就从电视里知道,走正步的,都是威风正派的军人和警察。而自己呢,算什么?披着一身囚服,走正步,他感到非常耻辱。他这个心理障碍,三年后才得以克服。后来他走的正步,已经达到接受检阅的水平了。
如果他服从判刑,现在也该从劳改农场出来了。
但那次接受检阅后不久,他还是逃了出来。正好,这座矿山招工,他就混入了工人队伍。
他也预感到,总有一天,公安人员会找到这里,抓他回去,继续坐牢。他用尽了所有智慧,延缓着这一天的到来。
但这一天还是来了。公安人员把他们一集合,他就知道有自己的戏了。
窑汉们已经排好了队,在公安人员面前走来走去,队伍起初是零散不堪的,如乌合之众。忽然有个公安人员喊了一声:“正——步——走!”窑汉们的胳膊就有节奏地甩动起来了,双腿也找到了节拍。
他下意识地挺起了胸脯,将双臂甩得规范而又威武,一双皮鞋也被他跺得咔咔响。他仿佛成了队伍的核心。窑汉们都自觉地向他看齐了,甩出了铿锵有力的步伐。
他就有了一种久违了的感觉。
是的,他一甩正步,就被公安人员认定了。公安人员凝视他片刻,喊出了他的真名实姓。他没有惊慌,双腿立正站着,双手朝前伸了出来。
公安人员没有给他戴手铐。那个面色苍老的公安人员,当众宣布,他没有罪,之所以来找他,是接他回去平反的。
热泪顺着他的脸颊流了下来,他呜咽了。
他跟在公安人员的后面走了。可他一迈开步子,就是甩正步,惹得周围的人笑声不止。他很想纠正自己,可怎么也纠正不过来了。
就这样,他昂着头,甩着正步,离开了生存五年的矿山。
水中望月
民工茂恩跟民工茂林、茂田们说,咱去公园看跳舞吧?茂林茂田们就裤裆里夹着轻松的响屁,跟在茂恩的后头,拥进了公园的夜。
月亮弯弯地笑着,把爱洒向公园的夜晚。
露天舞场被公园的小河锁着,小河细细弯弯地绕成了一个环,舞场就在这环的中央,像个孤岛。
茂恩们有夜色掩护,很大胆地唱着“妹妹你坐船头啊”,就来到拴着一批船的桥头。七孔桥如一把锁,进舞场必须用一块钱的门票当钥匙,才能打开这把锁。
茂恩们就立在桥头,隔岸观舞,向舞场馋馋地发射眼球。
舞曲波澜壮阔,舞姿波涛翻滚。
现在跳的是慢四!茂恩说,知道吗,慢四又叫布鲁斯!舞点是嘭一嘭一嚓、嚓!
茂林茂田们就说,俺哪有你吃的麦子多,你是初中毕业。
茂恩说,咱那叫啥球初中!城市人初中生都会跳舞,你们看,那边那个小半拉橛子,不是刘科长的儿子!
茂林茂田们就看见了刘科长的儿子与一位花枝招展的姑娘蹭着肚皮。
茂林说,谁让咱是农民哩,谁让咱是民工哩。
茂田不愿听这话,农民咋了,民工咋了,咱不是来挣城市人的钱了嘛!茂恩,咱买不起舞票?一块钱一张!
茂恩说,你们抬个球杠,我去买票吧?一人一张,咱几个都进去,谁不进去谁是那个!茂恩说着,用手比画出一种爬行动物状。
茂林茂田们就说,你请客,我们当然进去。
茂恩就真的到售票处买票。茂林茂田们就做出潇洒风度,很滋润地跟着茂恩往桥上走。
售票的是一位小姐,穿一种像汽车内胎一样饱满的裤子,茂恩指出这叫健美裤。小姐脸上露出桃花一样的笑容,很让人有一些想入非非。小姐甜甜地说:对不起啦,衣冠不整,谢绝入内啦!
茂恩们像给火焰山烤了,顿时就有一种无地自容的感觉。想起来一定是自己汗臭的衣裳和露着“大舅哥”的破胶鞋,让小姐给当成了流亡无产者。
茂恩们就觉得到城里后已经刷白的牙齿又开始发粘发黄了,竟无一丝力气向小姐宣讲金钱面前人人平等。小姐又一次露出灿若桃花的笑容:几位哥哥,别介意嘛,我也当过农民!也是好心不卖给你们票!想一想,你们进去和谁跳?不跳,进去干什么?小姐这一次说话,使用了茂恩们家乡的那种语言,一种很亲切的农作物的味道。
就把茂恩们一个个给弄成了感叹号。
茂恩们悻悻地回到了小河边。茂恩闷猴一样爬上了河边的柳树,大伙儿也都攀了上去。茂恩们点上了香烟,悠然地眺望着露天舞场,舞场里的城市男女们煮饺子一样翻滚不已。
茂恩们嘴上红红的烟火映在了小河里。红红的烟火离小河里的月亮很近,像要爬到弯弯的月亮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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