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北地带》(长篇小说)是苏童对“早年”生活掘地三尺的倾力之作。“城东蛮,城西恶,城南杀人又放火,城北是个烂屎坑。”在这个被称为烂屎坑的70年代某个江南小城的一隅,老一辈人的恩恩怨怨还在演绎,刚刚进入青春期的少男少女们已经在浮躁不安地证明自己的社会存在。在这里,苏童刻意描写了一群“坏小子”——一群被学校开除的“顽劣青少年”:有因强暴幼女的少年红旗;有与少妇私奔的叙德;有小偷小摸成性的小拐;有想成为城北第一好汉而横尸煤场的达生。还有那些可爱又可怜的女子:被人强暴又投河自尽的美琪;谈恋爱晚归被父亲关在门外又遭小流氓杀害的锦红;有风骚成性却不失善良的少妇金兰。
在《城北地带》这本书里,以死作为结局的人物太多了。他们的青春还来不及打开,就匆匆地走向生命的终点。也许,苏童认为不如此就不足以显示过去时代阳光的寒冷。与注重少年内心感爱的描摹的余华相比,一向以意象优美见长的苏童,更愿意借助一个个独立的形象,来实现自己已经实现或来不及实现的理想。据了解:苏童小时候是个好孩子,很难有过激的行动。
在《城北地带》中,人们不再为死亡而震惊,而是为那些那个年代特有的场景和细节所打动。比如,达生和叙德到双塔镇寻找武师不遇,达生的自行车坏了,一个人孤独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比如,美琪在临河的家门前剪螺蛳,胸口挂的一把钥匙迷人地晃动;又比如小拐被人欺负时,姐姐锦红挺身而出时那泼辣的模样;当然,还有叙德与金兰乘火车远去时从车上掉下的钥匙和达生为了准时到达群殴现场时所带的双猫牌闹钟。就是这些小东西让人不断地想起那个让人又爱又恨的时代,又爱又恨的地方。那个让人在现实中早已逃离、在回忆中却不断返回的所在。苏童,人们欣赏你凭吊匮乏时代的姿态,为内心而写作的人快乐无比。
三只大烟囱是城北的象征。
城北的天空聚合了所有的工业油烟,炭黑和水泥的微粒在七月的热风里点点滴滴地坠落,香椿树街人家的窗台便蒙上黑白相杂的粉尘,如果疏于清扫,粉尘在几天内可以积存半寸之厚,孩子们往往误以为是一层面粉。而化工厂烟囱是一种美丽的桔红色,苯酐的刺鼻的气味环绕着烟囱的圆柱袅袅扩散,从化工厂门口走过的人们偶尔会仰视化工厂的烟囱,即使他们了解苯酐、樟脑或洗衣粉的生产过程,有时也难免产生一种稚气的幻觉,他们认为那是一只奇异的芬芳刺鼻的烟囱,它配制了所有空气的成分。
雨季刚刚逝去,阳光穿透了稀薄的云层,烤热屋顶上的青瓦和一条又窄又长的碎石路面,洗铁匠家的两条黄狗已经聪颖地退踞门洞里侧,注视着路面上像水银般漂浮的灼热的白光,七月在南方已经是炎热的季节,白天骄阳暴晒下的街道往往行人寥寥,唯有白铁铺里发出令人烦躁的敲击铁皮的声音,而苍蝇在垃圾箱和厕所那里盘旋的噪音对午睡的人们来说,已经是微乎其微的催眠之音了。
现在是午后一点半钟的时刻,李家的双猫牌闹钟准时闹了起来,李修业短暂的睡眠也就突然中断。他从床上跳起来匆匆地套上那条灰色维尼纶长裤,一只手习惯性地去摸口袋里的自行车钥匙,没有摸到,可能忘了锁车了,李修业这样想着把饭盒装在包里,准备去门洞那里推自行车,但是自行车没有了,挂在车龙头上的草帽被谁摘下扔在地上,李修业就这样踩着他的草帽骂起来,我的自行车呢,X他娘的,谁把我的自行车偷走了?
达生不在家,他的一件白汗背心和一条蓝色田径裤浸泡在水盆里。李修业走到门外,朝街的两侧张望,没有儿子的人影,他又朝斜对面的沈家喊了几声,达生,达生。沈家好像没有人,达生好像不在沈家。李修业就又骂起来,X他娘的,揍不死的东西,他敢把我的自行车骑出去?
那天李修业是向街西的老年借的自行车,是一辆年久失修的破旧的车子,老年说,不知道你车技怎么样?这车子只有我会骑,没有刹把和铃铛,骑起来龙头要朝左面歪一点。李修业只是急着赶时间去城西的铸铁厂上班,朝左面歪,我记住了,他匆匆地跨上车朝后面挥挥手说,老年,明天上午到我家来下棋,杀你个屁滚尿流。
有人看见李修业那天满面怒容地骑车经过铁路桥,嘴里咕噜着好像在骂人,当时还没有人知道是达生把父亲的自行车偷偷骑走了,但是熟知李修业脾性的人对他的脏话和火气总是不以为怪。
从铁路桥到北门大桥大概有五百米远,这段距离李修业疾驶而过,他算了算赶路的时间,假如一直保持高速也许不至迟到,因此李修业的那辆破自行车几乎是疯狂地鸣叫着爬上了北门大桥的桥坡。李修业下坡的时候听见风灌满了他的耳朵,除此之外他也听见了那辆运载水泥的卡车按响了喇叭,他想抓刹车闸,但它像垂断的铁丝形同虚设,李修业觉得自己在一道白光中朝卡车奔驰而去,像火车或者飞鸟的俯冲,他最后看见的是儿子达生嬉笑的鬼脸,看见儿子的屁股在自行车的横杠上左右扭动,他似乎看见儿子正费劲而快乐地骑着他急需的自行车。
揍不死的东西。
卡车司机后来回忆起人车相撞的时间,那个不幸的男人的咒骂语义不明,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父亲死于北门大桥那年达生十三岁,达生记得出事的那天他和叙德在护城河边的煤渣道上练习双手撒把的车技,附近是一个被装卸工遗弃的驳岸码头,从码头上抬头西望可以看见河上的北门大桥。他记得那天听见桥那边传来过一阵嘈杂之声,但是他和叙德都没在意,他们以为又是卖西瓜和卖菜的摊贩在为摊位而争执不休。
轮到叙德练习的时候,达生突然想起时间的问题,他让叙德看看他的手表,叙德头也不回他说,一点钟。达生说,怎么老是一点钟?他走过去拉住叙德的手,猛然发现叙德的手表已经停摆了。什么撒尿破手表?达生一气之下就把叙德从车上拉了下来,推着车子猛跑了儿步,他说,你把我坑苦了,今天回去肯定是一顿皮带和鞋底加肉馒头,要撑死我啦。
达生后来看见父亲的破草帽丢在北门大桥的桥坡上,他看见水泥地上的一滩血污,七月午后的阳光迅速地炙烤着血污,远远望去它更像被人无意打翻的红色油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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