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奏当天下午彩排时,我登上新建的“新舞台”演奏厅的真正舞台,一时胆怯,第一次提示就出了错,以为下一段由小提琴部开始,于是把两手指向她,只见她不慌不忙把小嘴一撅,要我面向木管声部,令我几乎无地自容。自己演练了不下100次,怎么还会出错?!
彩排时我的表现极差,大概是心情紧张之故,于是自愿留下来学习,在台下观看郑指挥排练柴可夫斯基的第四交响曲,节奏更复杂,但郑指挥受过大师马泽尔和梅哲的指点,出棒就不凡,乐队也奏出全然不同的声音。相形之下,我手下的《命运之力》显得有气无力,无论我如何激情,还是不行。距离晚上正式演出的时间只剩两个多小时,怎么办?
返回下榻的台大立德宾馆,心情沮丧,妻子见我默然无语,也不知如何是好。匆匆吃了一个三明治,真可谓食不知味,一头又扎进乐谱之中。六时半坐出租车回到新舞台途中,子玉叫我在车上深呼吸打坐,定下心来。后来她告诉我,在我出场前几分钟,她还在台下默默为我念佛经。我在后台更衣室等候,听到第一个节目已经开始,于是再以耳机演练一遍乐谱,发现自己突然放松了,一个人在后台慢慢踱步,心想反正豁出去了,台下有十数位我请来的朋友和学生捧场,父亲在天之灵也必会保佑我。因此轮到我出场时,不慌不忙,左手拿着指挥棒,姿势是从名指挥海廷克的影碟上学来的,然后登上指挥台,看到台上一张张学弟学妹的面孔,心中涌出一股愉悦,台上台下都是我相识或不相识的朋友,何惧之有?我的指挥棒打下第一拍,管乐适时奏出“命运”的主题,我顿感自己太幸运了,有多少人做过指挥梦?而我竟然可以圆梦,这七分钟的荣耀,我可以享用一辈子了!
一曲奏完,自认没有出大错,团员也奏出最高水平,激情充沛。我回头鞠躬时,据说掌声如雷,几位老朋友还大声叫好,但我完全没有听到,人早已惊呆了,只听到自己向站在幕后的郑指挥说:“总算过了这一关。”苦痛消失了,剩下的是欢乐。
为什么我要为这段个人经验写下这篇长文?除了个人的纪念意义外,也想以此为例和年轻一代的学子和朋友们分享我的人生心得:人各有命,但“命运之力”的运转却深不可测,人生机缘际遇往往靠了人、地、时三方面的“偶合”,然而有一样东西却是长存的,也只有自己知道,就是个人的兴趣,它需要培养,也需要持之以恒。记得第一天排练休息时,有一位团员问我:对一生事业如何选择?如何执着?我回答说:真正自己喜欢的东西要执着,但兴趣不一定变成事业,有时作为一个业余爱好者更有意义;名利都是身外之物,只有你最执着的东西才是最珍贵的,不能轻易放过。人到了一定年纪以后,所感受的是人生整体的意义及其真谛。
这一次的业余指挥经验,也改变了我自己,朋友们都说我看来顿时年轻了好几岁,连腰背都挺直了!整个人轻飘飘的,犹如浮游于云端之上。
令我最感到满足的,是收到台大交响乐团团长何声扬送给我的一张贺卡,内有将近30位团员的签名,还附有几句话:
“感谢您不辞辛劳地飞回台湾,一下飞机就赶来排练,排练的认真也令我们十分感动。从您指挥投入的神情,让我们深刻地感受到您对音乐的热爱。” 这是任何“业余指挥家”所能得到的最佳赞语!但愿父亲在天之灵可以听到这一次的演出。爸爸,我虽不能像你一样专业,但我也尽了自己的力量,没有“玩票”。现在把这篇文章献给您,望您能笑纳。
P009-011
小序:一个乐迷的开场白
这本小书,名日《音乐六讲》,其实并非演讲,而是闲谈。本社编者有心把它编成像我的上一本书《人文六讲》的模式,把近年来我在香港报刊发表的乐评文章收集在一起,分成六个主题,让读者和音乐同好随便翻阅。也许各位可以想象一个“音乐沙龙”,由我主持,把自己聆听古典音乐的经验,和大家分享。沙龙的性质本来就是民主的,不分等级或长幼次序,只要对音乐稍有“发烧”经验,甚或有点好奇,愿意听(看)我吹牛,也就够了。
既然此次由我主讲,理当有一个开场白。如果我面对的是众乐迷和发烧友,我得事先声明:我属于前者,但不够资格做后者;我家的音响系统只不过中等,都是靠我的发烧友朋友帮忙购买的。至于我的乐迷资格,需要先做一番解释。
“音痴”一生
我曾多次说过,我对音乐完全出自兴趣,没有受过训练,如果说有,那就是我幼年的家庭背景:父母和妹妹都是学音乐的,因此我反而被隔在门外。父亲曾说:一家四口,三个人学音乐足够了。然而,我想自己对音乐的热情,绝不亚于任何专业人士,甚至犹有过之。做一个乐迷的好处就是我不必刻苦练习,只欣赏,其乐趣当然无穷。诚然,我的乐趣也是自幼培养出来的,本书中我特别选了旧作两篇:《“爱之喜”·“爱之悲”》和《听舒伯特长大》,再次收入集中,就是为了纪念父母亲无意中留给我的缘分。不但我的前半生和音乐结了缘,而且后半生更是痴迷,几乎每天没有音乐就活不下去。也许,到了2l世纪,我们每一个人都在寻求精神的滋养,音乐对我的意义更大了。
因此,我发现自己的音乐文章(包括乐评)的背后都含有一种精神上的需求,换言之,我把聆听音乐的经验视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而我的生活价值又和我心目中的人文精神和广义的文化传统密不可分。也许在此有必要再次(因为以前也曾提过)交代一下这些文章背后的个人思绪。
我的专业是文学,而我的业余兴趣是音乐和电影,因此我时常不自觉地把三者联系在一起。我曾写过一本文学改编电影的书,也许下一本应该写文学和音乐的关系,目前正在收集材料和灵感,本书也可算是一种准备的札记吧。其中不少文章,都在有意无意之间,把文学和文化拉进来了。近来我阅读的有关音乐的外文书籍,印象最深的就是Alex Ross的《其他都是噪音:聆听20世纪》(The.Rest IsNoise:Listening to the 20th Century),在《人文六讲》的第五讲: <音乐与文化>中已经介绍过了,也再次收入本书作为最后一篇。我认同此书作者的看法:20世纪西方的文化变革,可谓惊天动地,而音乐恰恰是20世纪文化最多彩多姿的表现。譬如书中论到的芬兰作曲家西贝柳斯,做了七首交响曲,一首比一首短,最后做不出来了,忧郁地躲在森林丛中的家里,深居简出。另一边,勋伯格在维也纳向传统权威挑战,尝试做无调音乐,而马勒㈢虽然不同意这个年轻人的做法,但又爱他的才华,进退两难,最后发现妻子对他不忠,爱人竟然是后来鼎鼎大名的现代主义建筑大师沃尔特·格罗佩斯(walter Gropius)。把这三个作曲家连在一起,西贝柳斯保守,勋伯格激进,马勒夹在中间,为20世纪的现代文化织造了一个光辉灿烂的音乐光环。我也不自觉地随着他们,从古典的莫扎特和贝多芬走进20世纪。书中我最欣赏和崇敬的人物和作品,都与此相关。
……
本书中提到的演奏家不算多,以华人为主,虽然音乐无国界,但是华人在世界出人头地,我还是感到骄傲。我特别推崇傅聪,原因之一就是他的演奏比别人有深度,也许得自他父亲傅雷先生的家教,加上他多年旅居英国所积累的经验吧。我有幸和他见过几面,几句闲谈,受益匪浅。年轻一代的歌唱家,我对沈洋的印象特别好,因为他孜孜不倦研究20世纪的中国艺术歌曲,这是一件吃力而不讨好的事。他为的是对中国的新音乐历史有所交代,一个男中音唱艺术歌曲,而不哗众取宠,真是十分难得,所以他每次来香港演唱,我都会去捧场。为什么没有学者把文学和艺术歌曲合在一起研究?
我的收藏
20世纪后半叶也是一个动乱的时代,我在动乱中成长,音乐也成了我的精神食粮。20世纪60年代到了美国留学以后,才发现幼时听的古典音乐早已成了“古典”,在美国大众媒体影响下,甚至显得有点“古董”,但我依然我行我素,除了常去各大城市的音乐厅实地欣赏外(我至今还是芝加哥和波士顿交响乐团的粉丝,因为我在这两个城市住得最久),也购买大量古典音乐唱片聆听。后来唱碟大兴,我又把黑胶唱片一股脑儿送给一位指挥家朋友,自己又逐渐“升级”改用唱碟,但买的大多还是原来黑胶再版的唱碟,奈何?将来是否又要再换血一次,把唱碟改成蓝光音碟(Blu-ray disc)?我不得而知,但蓝光影碟(Blu-rayDVD)录制的歌剧和交响乐演奏,画面和音响确实更上一层楼。阿巴多和他的琉森节日乐团录制的蓝光影碟即是一例。我收藏的多声道音碟(SACD)不算多,因为目前市面上的此种产品也不多。将来的趋势是否走向电脑互联网的下载?我等唱片和唱碟收藏家的命运又如何?我当然无暇顾及。只要有古典音乐听,我就有足够的勇气活下去。“躲进小楼成一统,管它冬夏与春秋。”
说到这里,时间已过。我的“开场白”也该结束了。
2014年9月21日干香港九龙塘
著名学者李欧梵教授在《音乐六讲(精)》中,介绍自己欣赏古典音乐的历程和经验,推荐自己心仪的曲目,就作曲、演奏、指挥、唱片等等不同环节进行了精到的点评,并针对年轻读者,如何迈入古典音乐的门槛,避免被庸俗化的流行音乐拖累,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音乐六讲(精)》是李欧梵教授将自己70年来的聆听古典音乐的经验分为六讲与读者分享。在本书中,细细品味马勒、舒伯特、瓦格纳、贝多芬、李斯特的不朽巨篇;聆赏阿巴多、索尔蒂、托斯卡尼尼的指挥英姿,共乘音乐的飞毯,享世界殿堂级音乐盛宴;同驱文化之车,感悟音乐的跨界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