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张雪枫,这个陪伴我们成长记忆的名字,就这样再一次出现,带着岁月的碎片与尘沙,卷席而来。
他是我父亲初中时的同学,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他就像一个传说,只出现在父亲的叙述里。
多年前,他应该是个瘦弱的男孩,当他从温岭来到楚门的小镇唯一的中学读书的时候,父亲也是那个叫栈台的渔村唯一考上楚门中学的学生。父亲与他一起住在楚门一个废弃寺庙的大殿里。刚考上的男生就住在这里。这是一个大通铺。夜深的时候,废弃的大雄宝殿,依然佛相庄严,时近中秋,父亲却觉得丝丝冷意,风从阴暗处吹来,他开始窸窸窣窣,边上那个男孩也是如此,两人大气都不敢喘,却又开始偷偷地说话。
“我不想读书了。”他对我父亲说。
“不读书你做什么。”此时的月亮正照进蓝花布的被单,那是祖母亲手缝制的。作为小渔村唯一考上重点初中的父亲,他的自信空前膨胀。
“我想做生意。”张雪枫说。
很多年后,他的家乡温岭创办了中国第一家股份合作制企业,民营企业在温岭,如雨后春笋,与温岭人潜在的创业意识不无关系。有一年,我去敦煌,在那个西北偏僻的地方,看到一个补鞋的人,他说,我是温岭人。那一刹那,我就想起了那个少年,那个说“我想做生意”的张雪枫。
事实上,他成绩很好,在班里是名列前茅。反倒是父亲,常常出入文艺社团,功课很是一般。张雪枫说自己不想读书的时候,父亲觉得他欲言又止,并不是因为那个夜晚,大雄宝殿废弃的佛像诡秘的气息,他一定有许多的苦衷。父亲说:你有什么难处,你尽管说,我一定会帮你。
他当然有难处。每个周日下午,从温岭走到楚门龙功门的时候,总有三四个少年拦住他。这是去往学校的必然途径。那些少年拦住他,就向他要钱:外乡人,留下买路钱。
他打不过他们,交了父母给他一周的零用钱,就意味着整整六天,他都要饿着肚子。这是噩梦一样的日子。
他已经熬过了两个星期。
周日的中午,祖母照常在一大锅红薯汤上,偷偷地为父亲蒸上一碗白米饭。不知道祖母是从哪里弄来的这点米,蒸熟后的米饭,米粒饱满,透明,父亲躲在灶火的一角,对着灶台烧得正旺的柴火,一下子碗底就见空了。父亲就着咸鱼干,再吃一碗红薯汤,到楚门读书去了。
其实父亲可以乘帆船。帆船在海上漂,海浪越大,越像是在摇篮中。多年后,到蒙古大草原,骑在马背上,我顿然明白,坐船跟骑马都是一样的,顺应它就是,对于生活中那么多神秘的内核,何必挣扎。
话说父亲并没有乘帆船。坐帆船到岸,尽管时间短,但是不经过龙攻门。那天,他吃了饭,赶紧上路,栈台并非孤岛,步行到楚门,父亲大概要走两个小时的山路。父亲没有手表,他小小的个子疾走在连绵的山路上,山路两旁长满了木麻黄树,楸树,落叶松,也有着大片的灌木丛。树的阴影在阳光穿梭而过的枝叶间延伸而去,地上铺着针叶,偶尔也有鸟儿懒洋洋地啾啾地叫着,一个少年急促的身影踩过这寂静的山路,这山路总算走到头了。
父亲走到龙功门的时候,他看到了一大片秋天的稻田,金黄的色调,有点炫目,张雪枫孤独的身影,坐在田埂边哭泣。父亲迅速闭上眼睛。他知道自己迟到了。张雪枫的钱已经又被抢走了。那时他没有看过列维坦的画,他不知道明明满是愁绪,一缕阳光照在秋天的原野上,中间的灰尘看上去居然像碎金般闪亮。
父亲走到张雪枫面前。他敞开卡其布的外套,从汗涔涔的贴着身体的小口袋里掏出一块灰色的布,慢慢地打开,父亲的动作很慢,他很少会这样,倘若他穿上戏服,演出贾宝玉,他才会如此缓慢而慎重地来一段本应该字正腔圆的唱腔。我的父亲打开灰色的布的时候,张雪枫的眼睛有了亮光——饭团! 你所有的记忆中,总有一段会消失,空白,无论你怎么努力,都已无法挽回。
可是,那个年代的晶亮软糯的饭团,你用什么能够抹去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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