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的新锐作家南条竹则极通吾国文学。他读过我刊在《收获》上的《市井人物》,便问我所写的这类小说是否受冯梦龙的影响。我说:“然也。”我与他皆姓冯,我们这是“家传”。他笑了,接着问我受冯梦龙哪些影响?
我说:“三个方面——
一是传奇。古小说无奇不传,无奇也无法传。传奇主要靠一个绝妙的故事。把故事写绝了是古人的第一能耐。故而我始终盯住故事。
二是杂学。杂学是生活,也是知识。杂学必须宽广与地道,而且现用现学不成。照古人看来,没有杂学的小说,只有骨头没有肉。故而我心里没根的事情决不写。
三是语言。中国的文学史,散文在前,小说在后。小说的语言受散文影响。中国人十分讲究文字的功力,尤重单个方块字的运用,决不是一写一大片。故而我修改的遍数很多。”
南条竹则说:“你所有小说都这样写吗?”
我说:“只这类小说才这样写。这是文本的需要。”
此后,我主动告诉他,鄙人写完《神鞭》与《三寸金莲》等书后,肚子里还有一大堆人物没处放,弃之实在可惜。后来忽有念头:何不一个个人物写出来,各自成篇,互不相关,读起来又正好是天津本土的“集体性格”?于是就此做了。
初写七篇,曾冠名《市井人物》。这次又续写十余篇,改名《俗世奇人》。话说明白,为了怕把读者搞乱。
再有,写完了这一组小说,便对此类文本的小说拱手告别。狡兔三窟,一窟必死;倘若再写,算我无能。
我的另一位日本朋友纳村公子小姐听罢,则说:“我来为你这种‘告别式’的小说画插图吧!”她亦精通汉文,译笔极灵,又善绘画。我的《三寸金莲》等这类书的日译本皆出自她手,插图也是她顺笔为之。而无论人形物象,都十分传神,并难得有那时代之味道。我说:“好呀,这次——你也和你那种插图拱手告别吧。”
话到此处,已然兴尽。再无言之欲也。
龙年初月于津门俯仰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