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七年抗战后十二月间,我由武昌上云南路过长沙时,偶然在一个本乡师部留守处大门前,又见到那表兄,面容憔悴蜡渣黄,穿了件旧灰布军装,倚在门前看街景.一见到我即认识,十分亲热的把我带进了办公室。问问才知道因为脾气与年轻同事合不来,被挤出校门,失了业。不得已改了业,在师部作一名中尉办事员,办理散兵伤兵收容联络事务。大表嫂还在沅陵酉水边“乌宿”附近一个村子里教小学。大儿子既已失踪,音信不通。二儿子十三岁,也从了军,跟人作护兵,自食其力。还有老三、老五、老六,全在母亲身边混日子。事业不如意,人又上了点年纪,常害点胃病,性情自然越来越加拘迂。过去豪爽洒脱处早完全失去,只是一双浓眉下那双大而黑亮有神的眼睛还依然如旧。也仍然欢喜唱歌。邀他去长沙著名的李合盛吃了一顿生炒牛肚子,才知道已不喝酒。问他还吸烟不吸烟,就说,“不戒自戒,早已不再用它”。可是我发现他手指黄黄的,知道有烟吸还是随时可以开戒。他原欢喜吸烟,且很懂烟品好坏。第二次再去看他.带了别的同乡送我的两大木盒吕宋雪茄烟去送他。他见到时.憔悴焦黄脸上露出少有的欢喜和惊讶,只是摇头,口中低低的连说:“老弟,老弟,太破费你了,太破费你了。不久前,我看到有人送老师长这么两盒,美国大军官也吃不起!”
我想提起点旧事使他开开心,告他“还有人送了我一些什么‘三五字’、‘大司令’,我无福享受,明天全送了你吧。我当年一心只想作个开糖坊的女婿,好成天有糖吃。你看.这点希望就始终不成功!”
“不成功!人家都说你为我们家乡争了个大面子,赤手空拳打天下,成了名作家。也打败了那个只会作官、找钱.对家乡青年毫不关心的熊凤凰。什么凤凰?简直是只阉鸡,只会跪榻凳,吃太太洗脚水,我可不佩服!你看这个!”他随手把一份当天长沙报纸摊在桌上,手指着本市新闻栏一个记者对我写的访问记,“老弟,你当真上了报,人家对你说了不少好话,比得过什么什么大文豪!”
我说:“大表哥,你不要相信这些逗笑的话。一定是作新闻记者的学生写的。因为我始终只是个在外面走码头的人物.底子薄,又无帮口,在学校里混也混不出个所以然的。不是抗战还回不了家乡,熟人听说我回来了,所以表示欢迎。我在外面只有点虚名,并没什么真正成就的。……我倒正想问问你,在常德时,我代劳写的那些信件,表嫂是不是还保留着?若改成个故事,送过上海去换二十盒大吕宋烟,还不困难!”
想起十多年前同在一处的旧事,一切犹如目前,又恍同隔世。两人不免相对沉默了一会,后来复大笑一阵,把话转到这次战争的发展和家乡种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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