测字奇葩
人往老处走,不服老不行。用上自动剃须刀以后,很少照镜子,那天镜前偶然亮相,“吓坏了宝宝”的爷爷。这未必是我的尊容:脸上无光泽,几点老年斑霸道。年轻时对得起观众,现在失去那份自信。岁月不饶人,“渥然丹者为槁木,黟然黑者为星星”,确实,确实。与二十年前,甚至与七八年前相比,大不相同。
参团,岳阳二日游。看岳阳楼,喝君山茶,老套路。岳阳楼附近新辟出巴陵广场,广场上矗立二三十米高的雕塑“后羿射蟒”。荆蛮气象。后羿这位后生子,端的好身手,上射日头下射蟒,只是让个老婆飞到月球上,却又从来没有后羿射月的神话。嫦娥是不是劈腿,不得而知;后羿同嫦娥是不是协议分手,也不得而知。若干年过去,月宫成了嫦娥老太太的颐养院。后羿,何苦?
胡思乱想一番,回宾馆,晚饭后,散步去宾馆外的南湖广场。天色还早,夕阳给广场抹上几笔余晖,路灯陆续亮起。广场上滑旱冰的、跳广场舞的、点放孔明灯的,时尚掺和仿古,世俗玩起穿越。东面集中卖小食的推车,还有擦皮鞋的,算命测字的。测字的有十几摊。以前干这一行当的瞎子多,现在瞎子、“光子”一齐上,摊主穿着时新,每个摊档前挂一面或几面锦旗。锦旗有的起皱,有的平展,绣上“料事如神”“神机妙算”“字字珠玑”“如承天意”“阴阳卜算第一功”“高人高见”。我看锦旗,见人群涌来,莫不是躲城管?听到你呼我应的招呼声——歪嘴子来了。我被拥挤的人群踩踏鞋后跟。看到面前有擦皮鞋的,出两块钱擦鞋。
从擦鞋大妈手中接过矮板凳坐下,边擦鞋,边打听歪嘴子是什么人,怎么能搞出这么大的动静。
擦鞋大妈嘴一努,说:那边就是他,测字极灵的。
我问:叫歪嘴子,嘴巴抽风?
大妈说:不是。你未必不懂,歪嘴子和尚好念经啦。
她接着说:这一溜算命测字的挂出的锦旗,其实都是他赚来的,前手送来,他后手送出。他测字准,说得透人的心思,不吹牛皮,找他的人自然多。只是他一个月只来几天。
鞋,已经擦亮。过去看歪嘴子测字。人多,里外几重,我个高,能看到真面目:他坐在马扎上,戴顶鸭舌帽,帽檐拉齐眉毛,头偏在一边,斜眼看世界,偶尔用浑浊的目光看一眼跟前算命的人。他说话不连贯,语音厚实,有停顿,有沉吟,让听众如嚼槟榔,产生醉意。女人多,挤在前面的是个三十多岁少妇。歪嘴子问:测字?
少妇说:是的。
他说:报个字。
妇人说:报一“有”字。 他说:你想问子息?
妇人点头。
他问:当面讲还是去僻静处讲?
妇人说:当面讲无妨,我又不是姑娘大姐,没什么可瞒。
他说开来:“有”下为“月”,“月”主阴,女方没有缺陷。而“月”上一横一撇,说是“夫”字,却少一半,夫星不全,问题出在男方。男方去男科医院做个检查,对症下药,或会有喜。
妇人连连点头,说:我老公就是固执,先生这一说,我心里有底。
妇人一边抽出几张红色的“老人头”递过去,一边骂老公:死鬼,总说是我的问题,让我药吃一堆。今天算是找到说法。
众人看得发呆。
妇人挪身,挤进条中年汉子,穿着亦军亦民,口音南腔北调,气色若慌若虑,身板如缸如塔,黑黑瘩瘩,鼓鼓墩墩,坐在板凳上如只牛蛙,粗声大气说测算个“田”字,问去向。
歪嘴子在写字板上写个“罩”字,问:刚退伍?
汉子点头,说:神!想问,该从政还是经商?
歪嘴子将“罩”抹剩一“田”,说:你解甲归田,若是做生意,赚得套商品房。
P1-3
湖南,我的家乡。
1900至1910年间,湖南有哥老会的萍、浏、醴起义,以此为题材,我写作小说《蛮山痞水》,以反映我乡青壮年,头角峥嵘,吃得苦,耐得劳,打落牙齿和血吞,又不按常理“出牌”,故此日“蛮”、日“痞”。
1910年长沙有抢米风潮,1911年长沙光复前后,“乡里鳖”、“叫脑壳”、“长褂子”、“号褂子”一齐登场,风云变幻,轰轰烈烈。我以此为题材,写作小说,本想以“嚣街谲巷”为书名,但出版社认为太拗口,后改为《乱世星城》。乡人好看热闹,更好凑热闹,喜欢“一窝蜂”,喜欢“一阵风”,遇到不平事热血贲张,慷慨激昂;寻常巷陌,却不乏老谋深算的名士、耆宿。故此日“嚣”、日“谲”,之后,我以为湖南人的集体潜意识中应当有巫、傩的因子。以活跃在上个世纪湖南的烈女猛男为主角,写作《巫魄傩魂》……
两年前,参观阿姆斯特丹考斯特钻石厂。这间工厂切割的钻石不论大小,均有57个切面。猛然想起,湖南人的性格是不是也有若干个切面?除了上述切面,是不是还有“懵”和“癫”?
回忆起生活中的人和事,“发懵”、“发癫”的大有人在:
我有两位大学同学就“懵”过,“癫”过。一位后来洗白了“自己”,一位受到法律制裁;一位性格使然,一位贪欲使然。
我有位朋友,他去世的父亲曾在参事室工作。一次他说起,大革命时,他父亲十八岁,一腔热血投入革命,曾经参加过共产党领导的石门南乡起义,火线人党。他幼小时随父亲回老家石门南乡,在一间祠堂屋前,他父亲说,当年就在那片祠堂屋门口,用柴刀砍翻县上伪警备队七八个人。只是后来他父亲脱离了革命。他说:父亲如果继续干下去,说不定我就是红二代。
那的确。只是,只是他父亲播下的龙种,说不定收获的是跳蚤。
但是,我知道,发起组织湖南劳工会,在湖南第一纱厂工人发动大罢工,组织大规模游行示威的黄爱、庞人铨,曾被人讥为“癫”、“懵”,牺牲时两个人都是25岁。
在中国共产党第五次全国代表大会上,当选为中央监察委员会候补委员的肖石月,也被人说成“癫”、“懵”。他领导成立新化锡矿山工会,用计收缴了商团和安集乡保安团枪支,组织了拥有一百多支长枪的锡矿山工人纠察队。在“马日事变”后,率工人纠察队以配合各县农军国攻长沙。遭反动武装的伏击中弹牺牲。牺牲时肖石月27岁。
柳直荀牺牲时34岁。
那个年代,“癫”和“懵”,是在生死、得失上不工于计算,是大无畏,是“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在民族危亡的时刻,在拯民于水火的时候,工于计算个人得失,是对“大无畏”精神的亵渎。
历史上有人可歌可泣,也有人值得惋惜。唉,历史就是历史,翻过去了。
我感谢给我提供人物形象的朋友,也感谢给我提供故事的朋友。还有给我提供资料的王招民和谢念国诸君。
我仍在寻找湖南人性格中的更多切面。
2017年春
从桐石村走出的兑生,和从桐花新轩走出的“鱼钩”,两人是父子。一个活跃在20世纪风起云涌的大时代,一个生活在当下。他们似乎都受宿命支配,容易犯懵懂:狂热、冲动,却也是一种激情、无畏。
在三湘大地,两父子都有匪夷所思的故事,或勇武、坎坷;或离奇、诡异。真是个月也懵过,星也癫过。故事的生成让人可嗟叹,可唏嘘。最后都可以冲着这两父子用北方话骂一声:真不是纯爷儿们!
易健常著的《懵月癫星》是一部长篇小说。故事发生在大革命时代(1918-1933),写的是湖南发懵、发颠的父子二人。父亲兑生从桐石村走出打拼,经历过“驱张”、反赵恒惕的“立宪”、罢工和“马日事变”,到达湘鄂西根据地后却尴尬转身,脱离了革命。儿子“鱼钩”年轻时是才华横溢的愤青,后来为农民工打的不平反遭陷害,混迹江湖,洗去冤屈后已是泯然众人。懵和颠,愤青躲不过的宿命。作者易健常继续前一部《巫魄傩魂》的写作风,通过父子俩,这两个小人物对生活、人生的态度,在那个风云变幻的时代背景下,小人物的命运也随着革命大潮波澜起伏,同时将湖南人的倔犟、耿直、隐忍展现得淋漓尽致。
《懵月癫星》是易健常的长篇小说作品。从桐石村走出的兑生,和从桐花新轩走出的“鱼钩”,两人是父子。一个活跃在20世纪风起云涌的大时代,一个生活在当下。他们似乎都受宿命支配,容易犯懵懂:狂热、冲动,却也是一种激情、无畏。在三湘大地,两父子都有匪夷所思的故事,或勇武、坎坷;或离奇、诡异。真是个月也懵过,星也癫过。故事的生成让人可嗟叹,可唏嘘。最后都可以冲着这两父子用北方话骂一声:真不是纯爷儿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