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更深的村里走去,走过一家姓许的,走过一家姓李的,姓许的和姓李的是住亲戚,住外祖母家,某种意义上姓许的和姓李的也是孙氏一脉的传承。他继续往村子里走,孙庄分西队和东队,西队和东队之间,没有界线,也没有标识。村子里人依据自己祖上传下来的居住位置分出东队和西队。
孙庄的人从老爷爷辈开始居住在一个地方,到爷爷辈还是居住在一个地方,一辈辈人延续在一个老院子里。人老得快,三十多岁灰头土脸,上身穿一粗布老蓝大襟褂子,下身是大裤裆裤子,三十岁和四十岁一样日复一日穷困潦倒食不果腹,为生计愁眉苦脸。五十岁步人老年行列,爷爷和孙子打照面也不打照面。人多短命,平均活六十多岁,七十多岁算长寿。没有计划生育,小孩生得多,死得也多。女人一生怀孕十几次,小孩成活率不到一半。生之旺盛和死之迅速平衡着村庄的人口。村庄没有扩大也没有外延,村子里面的人没有觉得村庄狭小,人们在敞开的屋子里和没有院墙的庭院里活动,像麻雀在屋檐下飞来飞去。一切都是自然的,一切都是缓慢生长的。村子的大小还是几百年前那样,村子里爷爷姓孙,儿子也姓孙,孙子的孙和爷爷的孙是一个孙字,孙庄人表达亲近的时候说:一笔写不出两个孙,三辈子以前是一个爷爷的。孙氏家族在孙庄延续着孙姓子孙。西队里家家姓孙,爷爷姓孙,儿子姓孙,娶来王家的女儿、赵家的女孩还有诸葛家的闺女,生下的小孩一律姓孙。东队里孙家的女儿嫁给姓许的,生了姓许的孩子。孙家的女孩住在孙庄,她和姓许的男子结了婚,她的孩子要姓许,在孙庄是外姓。李家的女儿亦然。女孩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姓氏,嫁入谁家,姓氏是谁家的,比如孙庄的女孩,嫁到李家,再回娘家,喊老李来了。女孩不入家谱,不入出生地的祖坟。
村庄的姓氏结构自古流传。孙氏子孙记忆五辈以上的亲人。叫五服之内,也叫不出五服。凡在五服之内的亲人都是本家族人,红白事,拉帮结伙事,济弱救贫事,相帮相扶事,五服之内的人有义务出力出钱出人应付,五服之外,诸事几乎不相往来。各个家族划地为邻,一个家族居住一方领土,多以亲疏远近为居住地。家以屋宇和庭院为分界点,屋门之外,庭院之外为别家的或公共的。建房子砌院子砌到最边界,不让出毫分,也不多占毫分。后来有了私欲,学会侵占,多以土地为争战的导火索。
父亲和他的兄弟、堂兄弟一起居住在村庄的东边,我家的屋子在南边,大伯家在北边,堂叔家在西边,三家形成一个院子,相距不过三十米。门对门,共同使用一个院子。孙氏家族的遗训是兄弟间要相互帮扶,在一起享乐,也在一起吃苦。到我父亲这一辈,孙氏家族的子孙远了,五服之外,彼此没有深的纽带联系,显得生疏。五服之内也因为性情不同或穷困所迫,大家也开始变得冷漠和疏离。那年我父亲把朝阴的屋门堵上,在朝阳的一面开了一个门洞,把对着堂弟的屋门改到向阳的一面。和他堂弟的距离远了,和亲兄弟也不再面对面过日子。
我的父亲还在村子里游走。他走过枣树林,抚摸着每一棵枣树的树身,炸裂的树皮戗起乌黑的口子,像张开的嘴巴一样质问着他。他像抚摸祖宗的身体一样抚摸着枣树,那些质问的嘴巴在他眼睛里凝成血红的泪。他无从回答的哑然使枣树上的树叶纷纷坠落。他失魂落魄,他无地自容。(P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