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麻麻亮。
憨哥从家里出来,戴着鹰嘴啄食的毡帽、兔毛耳套,穿着老羊皮半氅。眼看大雪节气,没有下雪的迹象。干冷干冷的天气。背着背斗的憨哥缩着脖子,胳膊下夹着粪叉袖着双手。远看,不像二十一岁的青年。他的老羊皮半氅穿了六年。刚上身那一年,除了寒冬腊月进城、走亲戚,他舍不得穿它。闲放着怕蛀虫,隔三岔五挂在太阳下凉晒、抖毛、伺侯先人一般,还得提防贼娃子。后来时时刻刻穿着它,拾粪也穿。结果是后背的皮板被背斗磨磨蹭蹭露出里毛,肩头也被背斗糸勒开一条破口。
沿大路转了一个时辰,没见一泡粪,路上却有粪叉划出的痕迹。憨哥发现路边枯草后边有一泡大粪。喜冲冲把冻成整块,粪叉一碰咔啦啦响的大粪挑进背斗。向西望去,十几头牲口的脚户驮子逶迤而来,领头骡子的青铜“噪子”欢欢地响着,三个脚户追随左右,垂头缩脑半睡半醒的样子。脚户驮子从眼前经过,蹄声越去越轻,憨哥等着屙下几泡粪的指望落空。决定去河边看看。去河边饮水的牲口会给他一点安慰。
到河边愣住。青白冰盖横在眼前,把往日一刻不肯安静的河水封得严严实实。封死了也好,可以踩着冰桥去河中央的沙梁。半月前,以及后来几天,他来河边拾粪,发现河中央沙梁密集的黑刺丛中,一闪一隐地窜着十几只尕拉鸡儿。大约黑刺丛有它们的窝。只不知一夜封河的冰盖结实不结实。
憨哥用粪叉戳几下冰面,咔咔咔的响声证明,水浅的地方已经冻实。小心踏上冰面前行几步,犹豫起来。如果踩裂不结实的冰盖掉进河中,会让刘香受到惊吓。临盆的女人最怕惊吓。看那干净冰面,薄得镜儿一般,能看清冰下流动的水影。憨哥把背斗支在岸边,用粪叉探路,一步一小心地踩着冰面过河。曾听贵德的亲戚说,河面一旦封冻,就不会开裂。走过封冻的黄河冰桥,有些地方能看清冰面下流水,可牲口驮子照样来去,单人行走更不在话下。事实证明亲戚说得对。虽然脚下的冰面几次发出碎裂的声音,毕竟让他走了过来。
黑刺丛的枯叶残枝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憨哥蹲在地上,用马尾绾了三个扣子,摸到长得最旺的一丛黑刺边沿,观察片时,把扣子下在尕拉鸡必经的地方,猫腰向沙梁东头走去。他得从东往西喝撵,才有可能让尕拉鸡入扣。
刚摸到沙梁东头,一连串呼喊从庄子那边飘飞而来:“阿——大!阿大!阿——大!”巧儿的声音,显然在急步行走或者奔跑,使得气息断断续续。
刘香要生养?据她说,生养日子在十一月下旬,不可能这么快。憨哥慌乱,失脚滑坐在冰滩,听见生灵扑啦啦飞出黑刺丛的声音。刘香给他说,这次生养她心里怕怕的。说她的肚子比怀巧儿时大,肚子里的动静,也比怀巧儿时厉害。他也害怕起来。她隆起的肚子确实大,大得有点怪。庄子里没见过怀娃娃的女人有过这么大的肚子。
憨哥拄着粪叉,小心又急迫地走过发出细碎开裂声的冰桥。女儿向前迎了几步,“阿妈肚子疼得满炕打滚,北房奶奶叫我寻你快回去。”冻成紫红的小脸全是惊恐之色。
憨哥提起背斗抡上肩头,边跑边喃喃地祷祝:“普萨保佑普萨保佑……”跳堵在嗓门的心,在他走进院门时落回心窝。婴儿尖亮的哭声,把平安和喜悦从发黄的窗户送出来,扩散着一股香气。P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