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消逝在电波里的影子
1945年6月13日,东京从早晨起便异常闷热,正午的天空阴云密布,一派暴风雨即将来袭的气象。
市谷台日本陆军参谋本部前面的长长的“之”字形地狱坡道旁樱树和菩提树枝叶纹丝不动,一个佩戴中佐军衔的军官疾步攀行,汗流浃背,胸前的金丝饰绪表明他是一名参谋。
旧时曾为尾张公(藤原实赖)官邸的市谷台,自从明治时代以来便是陆军士官学校的所在地。在此接受地狱般严苛训练和学习的士官生们,在星期日被允许外出,去时此坡是脚步轻盈的极乐坡,黄昏返校时则是步履沉重的地狱坡,地狱坡遂成其名。
登上地狱坡顶,参谋本部的壮丽楼宇呈现在了眼前,虽然东京近来屡遭美军的轰炸,但日本陆军的大本营依然在正常运转。这名个子瘦小的中佐,揣着“军事秘密陆军异动通报”的转职电报,敲开了参谋本部第二部(情报部)的办公室大门。
门打开时,一股突如其来的大风裹着水汽窜进屋子,把办公桌上的文件吹得“哗啦啦”作响。
中佐进门后一个立正:“将军阁下,柄谷弘一前来报到!”
“看来,暴风雨就要来了。”参谋本部第二部的部长有末精三把目光从窗外移回了室内。他一手把持着庞大的日本陆军情报中央,刚晋升为陆军中将不久,但他此时的脸色却如同窗外的天空一样阴沉。
柄谷弘一喘着粗气,没有接口。
无论是地狱坡,还是暴风雨来袭,似乎都预示着日本帝国的多舛前程。
日本军队在太平洋战场上节节败退,海上运输线被切断,隔绝在各个孤岛上的日军守备队在掌握着绝对海空优势的美军面前除了“玉碎”别无他途,刚结束的冲绳战役更是一败涂地,被称为“日本国门”的冲绳岛落入敌手,意味着美军对日本本土的登陆只有一步之遥。
有末精三旁边站着的,是第二部第七课(中国课)的课长晴气庆胤大佐,他打破了短暂的沉闷:“柄谷君,辛苦了。请你放下大和田的一切工作,立刻动身去满洲,飞机已经准备好了,手续也办好了。”
“现在吗?这种天气飞行……”
“当然有危险,不过,天气好了,美国飞机就来了,更危险。”
“可是,就这样,我一点准备都没有,什么也没带……”
“带上你那双独一无二的耳朵就行了!”有末精三语气严厉。
“有关的情报和任务简报在飞机上,十万火急,你就在飞机上看吧。”晴气庆胤补充说。
“是。”柄谷弘一敬了一个军礼,转身时,又问了晴气一句,“我现在就想知道为什么?”显然,将要接手的是一个异常紧急而重大的任务,早一分钟了解内情,就多一分钟准备时间。
“也许你以前的预感是对的,那个‘影子’又出现了。”晴气庆胤阴森森地回答。
柄谷脸上掠过了一丝惊恐的阴影。
有末精三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从某种程度上说,这个‘影子’改变了大东亚战争。”
“明白了。”柄谷弘一意识到,有末精三对“影子”的评价,并不夸张。
那个挥之不去、令人寝食难安的影子,深深地刺痛了日本陆军的神经中枢。因此,即使在大厦将倾的最后时刻,大本营情报部仍然要全力以赴将其铲除。
“这个狡猾的家伙,多年来一直在完美地伪装自己,这是第一次露出马脚他开始自己发报了。”晴气眼中射出狼一样的寒光。
“这是一个致命的失误。”柄谷精神一振,在无线电侦听这块儿,他是日本陆军中出类拔萃的人物,没有什么能躲过他的耳朵。
“从‘影子’一贯的狡黠奸猾来看,这不是失误,而是在迫不得已情况下的冒险。这说明了两点:第一,他发出的情报是非常重要的;第二,他会随时终止这种冒险。所以,对我们来说,抓住他刻不容缓。”晴气庆胤语气冷酷。
“柄谷,到了满洲,可得好好干呐。”有末精三苦涩地说,“揪出这个‘影子’来,也许是日本的最后一场胜仗了。”
目送柄谷弘一匆匆而去的背影,晴气庆胤转身向有末精三鞠了一躬:“对我们来说,一切都太晚了……对此,我是有责任的,请您惩罚我吧。”
有末精三叹了口气:“不是还没有最后确证嘛。果真如此,有过错的,也不单单是你一个人,而是帝国整个的情报系统。”
柄谷弘一中佐在东京福生机场登上了一架百式司令部侦察机,飞机轰鸣着向西飞去,这架飞机外表油漆剥落,弹痕累累,连挡风玻璃也有龟裂,宛如眼下日本帝国的日薄西山。
飞机在气流湍急的云层中颠簸,柄谷弘一打开卷宗袋,看了一会儿就感到头晕目眩,他把袋子推到一边,闭上了眼睛,其实,只要看一眼这些资料,他就完全清楚其中的内容。这个“影子”早已烙印在他的大脑中,是如此让人捉摸不透,无从着手,又是如此的熟悉,似乎就在触手可及的身边,熟悉得让他感到害怕。忽明忽暗的光线透过机舱,照在柄谷弘一的脸上,他的脸色和心情一样晦暗不明。
“影子”是一个共产党情报员的代号,三年前日本“梅机关”在上海破获的一起间谍案中牵扯出了这个“影子”,根据有限的情报可知,此人潜伏在日本情报机构的高层,向延安提供了大批价值非凡的情报,有些战略情报甚至涉及日本的国运,并直接呈递给了中共最高首脑阅看。这是一个破坏力堪比苏联王牌间谍理查德?佐尔格的危险人物。柄谷弘一曾在破获佐尔格一案时在无线电追踪定位方面立下功绩,随后来到上海,又参与“梅机关”对“影子”的侦捕工作,虽然后来“影子”被“消灭”了,但是,经办此案的柄谷弘一和晴气庆胤却都有一种直觉:这个案子还没有终结!用晴气的话来说:“我甚至感到,这个影子还在我们身边,跟我们一起走路,一起办公,甚至一起吃饭、喝茶,连我睡觉时,都感到暗处有“影子”在晃动。”这种源于内心深处的不安,以及无处着手的焦虑,一直困扰着这些日本特务头目。
现在,“影子”又出现了,而且一如既往地活动在日本情报机构的心脏,一个可怕的预感让柄谷弘一心惊肉跳。
三个多小时后,飞机降落在伪满洲国“首都”新京(长春)的大房身机场,脸色惨白的柄谷弘一摇摇晃晃下了舷梯,迎接他的是新京日本宪兵第四分队的队长铃木一策大尉,以及关东军宪兵司令部无线电密码班的今宿辰男大尉。
“晕机的滋味不好受吧。”双方出示证件后,铃木一策寒暄了几句,“本土的情况很艰苦吧?”
“我没有时间考虑这些。”柄谷弘一冷淡地说。
“长官,您的身体……会不会影响今晚的工作?”今宿辰男神色急切,看来,对于这位大本营特派的无线电专家,关东军宪兵司令部寄予了很大的期望。
就在两天前,新京日本宪兵队的电讯侦察课在夜间监听中发现了一个没有登记的电台在发报,这是一个极少用到的频段。他们立即出动载有无线电测向设备的汽车驶向指定区域进行定位,几辆汽车沿着一个正方形巡逻,根据电波信号的强弱利用交汇法来判断电台的位置。但这次发报时间很短暂,测向车无功而返。
此时,如血的残阳散发出妖冶的光芒遍洒大地,映衬着一望无垠的地平线,这使柄谷弘一感到,满洲的太阳要比日本的大得多。和遍地废墟瓦砾的东京相比,这里真宁静,但宁静之下却隐藏着近在眼前的杀机。他眯眼望着落日:“今晚的天气怎么样?”
“气象部门说,深夜有雷阵雨。”
“现在就可以开始。”柄谷弘一脸色如此难看,不仅仅是因为晕机,“如果对方是老手的话,会利用这个天气的。”
“拜托了!”铃木和今宿一齐鞠躬。
这天深夜,新京北郊的马家窝堡,新京通往哈尔滨的铁路在此地有一段与之平行的马路。
大风吹得雨丝摇摆不定,远处传来隐隐的雷声。
泥泞的马路上空荡荡的,只有一辆黄色的大篷卡车在行进,似乎是风雨太大了,卡车走走停停,速度很慢,像在无人的餐桌上爬行的蟑螂。
附近有关东军的军营和辎重部队,这条路上每天都有军车来来往往,因此这辆军车看上去毫不起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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