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儿童文学界从上世纪九十年代至本世纪初,涌现了一批富有才华的新生代作家,这个作家群体人数之多、整体水平之齐整、作品之影响力在全国是绝无仅有的。“上海儿童文学新十家”这套丛书选取了他们最具代表性的作品整体推出,这些作品风格各异,充满作家个体的灵性和创造力,在小说、童话、散文等领域充分展示了新生代儿童文学作家的实力和水平。本书为该套丛书之一。作者张洁,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获宋庆龄儿童文学奖新人奖、冰心儿童图书奖大奖、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大奖、陈伯吹儿童文学奖等,获得第五届上海文化新人称号。作品多次被报刊、精选本选载。长篇小说《敲门的女孩子》出版英文版、中英对照节选本,入选百年百部中国儿童文学经典书系(湖北少儿出版社版)。出版《麻瓜赫敏》《神秘园之歌》《幽秘花期》《飞鸟的天空》《红舞鞋》等长篇小说。本书收录其儿童文学作品13篇,有短篇小说、长篇小说节选和散文三大类。
本书精选了张洁近年来创作的代表性作品,包括《天堂的孩子》《亲亲我的木栅栏》等获奖作品。小说手法表现细腻,紧紧抓住女孩成长的主题,有非常细致逼真的现实摹写,又有轻灵飘逸的想象世界,虚实并行,意味深长。成长中的痛,成长中的丧失,内心世界的微妙神秘,作品都有触及和表现。整体审美风格清雅悠远,细腻温柔,唯美别致,富于个性,艺术表现力较强。
虽然是大热天,但空调将热浪击得溃败不堪。这家快餐屋既清爽又安静,进门便见一大瓶新鲜的花,每张桌子上还插着一朵康乃馨,潘可欣把我拖进来,我紧跟在她身旁,不一会儿我们就把桌面弄得满满当当的。
两人一同举起筷子,伸向的都是那盆白白方方的杏仁冻,潘可欣的手悬在那儿,望着我。我夹紧筷子抵住盆底,望着她。潘可欣曾经是我爸爸的学生,我那时去他们班上玩,对她印象格外深,后来我因为功课不好,又说什么不接受爸爸找的家教,便自作主张找到已工作的她,于是她给我补课,偶尔也带我出来玩。此时她右脸颊上显出酒窝,眼睛里的笑好似微风中的波浪一褶一褶荡漾,我的心蓦然地轻颤一下,我脱口而出:“我梦见我妈妈了,她不理我,她看上去好像不高兴。”我妈妈在我五岁那年患病,等我长到十岁的时候离开了人世。
潘可欣用调羹舀了一块杏仁冻送入我的嘴巴。“妈妈看着你呢,她一直在天上看着你,如果你不开心,她就会难过;如果你快快乐乐,她才能够放下心来。”她说。
“潘可欣,怎么就快乐了呢?你一直笑眯眯,你为什么总是快乐呢?”我问。
扑哧,潘可欣笑得用手捂住嘴巴:“李赛阳,你好可爱,你知道吗?你好可爱。”她的笑眼专注地看着我。
我想她是喜欢我的,欣赏我的。我不是个令人骄傲的女孩,老师眼里的我成绩不好,爸爸眼中的我缺乏自觉性,我心中的我不喜欢读书,潘可欣看到所有这些,却仍旧把她完好的亲切和温柔给我。我喜欢被人这样地喜欢。我一直幻想自己是众人瞩目的人。我想,自己是朵高贵、出挑的花。
她轻声慢语地说:“阳阳,还能想起刚才我们在柜台那儿看见这杏仁冻时的感觉吗?想得起那时你惊喜的叫声吗?不断地去找出一些让自己喜欢的东西,就会时常都有好心情。”
“唉!”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觉得这对我来说太难。
是的,我时常不快乐,大人们说我小时候就好生气,看见爸爸和妈妈两个人走在一起,一定要将他们分开,让自己插在中间才能够舒服:跟菲儿表姐在一起,尤其是有大人们跟她说话时,我就用话去激怒她,让她发不出一丁点儿声音,脸还很难看地扭曲;我还不许蓝表弟来我们家,抱怨他太小;我不喜欢跟我差不多大的人更不用说比我小的人了……反正,我就是这样,不乐意不乐意就是不乐意,就是随时随地浑身不舒坦。潘可欣说是因为我还是小孩的缘故,她说女大十八变,每个人都是在扔掉一些东西、吸收一点东西,在这种交错中长大的。
“其实,阳阳,我看你没那么严重,我保准一会儿你就阳光灿烂,把一对小虎牙笑得比巩俐还媚。你呀,瞧,瞧,现在眼睛已经骨碌碌活蹦乱跳了,像玛瑙,像黑珍珠,像小鸟,像野兔……你呀你,想装到眼睛里的东西那么多,忧愁哪儿挤得过它们?”潘可欣说着笑得更深,眉眼配合得当地舒展开来。她没有小虎牙,但照样笑得明亮,拨动人心。似乎,她是到现在为止我接受的第一位年轻女性。
我的爸爸很忙。假如我说:“爸爸、爸爸,你坐下来陪我看电视!”他保准眼睛一瞪,干净利索地吐出一个响彻云霄的“空”字,然后孙悟空变戏法似的弄出一串鬼脸留给我,就又去做自己的事情了。
爸爸忙教书、忙赚钱、忙吃喝拉撒、忙喜怒哀乐;从前妈妈在的时候还忙跑医院、忙帮妈妈寻名医好药、忙护理妈妈,但他的虔诚没能挽回妈妈的生命,妈妈最终还是离我们而去。之后,他继续忙教书、忙赚钱、忙吃喝拉撒、忙喜怒哀乐——还忙相亲。时常有女子被人领着或者自己来我们家跟爸爸见面。每次爸爸对我说:“阳阳,今天我们早点吃晚饭,吃快点,你吃完后就进自己的房间写作业。”我便知道该把屋子收拾一下,我便知道又有精心化了妆的女人要来。 我曾问过:“爸爸,有人中意你吗?”
“还用说!”爸爸抬头挺胸,两手叉腰,猛然起身单腿向后踢。呵,“老”天鹅要往云霄飞去!我的掌声刚响了一下,就被一声“咚”打断,爸爸摔到了地上,故意的。哈哈哈,我不能抑制地大笑,鼓掌的双手立即把桌子敲得大叫不已,我不去理会它的痛苦,以胜于爸爸多倍的好感觉得意洋洋地问:“爸爸,谁配得上你?有人配得上你吗?”
“去去去。”爸爸说,从地上爬起来时显出一副很不耐烦的样子,“不就是完成任务,像你每天完成家庭作业一样?”
我知道,这些都是爸爸同事的主意,他们不由分说地把“找个人,不要让你爸爸去买妇女卫生用品”的意识当做一粒种子撒播在我们家里,并且坚持不懈地洒水灌溉,精心培育。爸爸的一些同事,包括有些妈妈住院时的护士们非常热心。
我知道。爸爸要在我面前做一回新郎官。
姨妈的女儿芸表姐让我竭力反对,她教给我好多应对那些同样是相亲的人的方法,说是姨妈他们的意思,他们一致认为来“蛮娘”后受苦的是我。我因此又捧起格林童话,捧起安徒生童话,一遍又一遍地读《白雪公主》《灰姑娘》《野天鹅》,终于读得心惊肉跳、心烦意乱并且几乎丧失信心和耐性,于是随手翻动了席绢的书页,她说:现代的小孩还把继母想成是给白雪公主毒苹果吃的皇后,那是自寻烦恼、作茧自缚。我的脑子一下子就昏昏沉沉了,我抬眼看四周,一切都模模糊糊。
P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