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几颗麻皮,小三洞倒也一表人材。
小三洞是隔山人,三天两头却在黄坛。黄坛村大,东里、翁家、上街头、下街头,自村人也不一定专门会撞着,而小三洞总常常会看见。起早困醒,别人去前溪头担水,小三洞早已在九步踏道脚望闲,戤着牌轩石,双手交搭,团在胸前,一脚支身,一脚曲着抖晃。别人不同他招呼,他也不招呼别人。尽忖尽想,给过路人取绰号。“红妹癞头,七凸八凸,榨菜蔀头,”矮墩墩壮得得的大王老婆被封为“瓦茶壶”。绰号是难喊着,越喊越像。黄坛人绰号多,小三洞取的绰号特别绝。
上街头保康家堂前是个谈头宕,三百六十日,三百六十夜,日日夜夜总有些伙人围拢来讲谈头。别人是怕生活做得晏掉或饭吃得慢猛去去没位置,小三洞是撞去有凳有椅也勿坐,靠着沿阶口那早已不用的柜台,袖着手,又是那一副“戤相”。从来没听见过小三洞会做什么生活,只看见他腰骨笔挺,双手交胸,那么悠悠地晃着,从隔山到黄坛,从上街头到下街头,没有时间,不知早晏。所以大人总是这样叱骂小孩:“要爽快么你就去学小三-洞。”“手骨筒团团,荡来荡去荡荡,行止像介小三洞。”
小三洞住在金钩山脚的破庙里,墙是四面通风,瓦是对穿直落,别的地方雪都烊光了,那破庙上却还白花花地积着。如果那破屋透出股青烟来,便成了在前溪头摘日头一班人的谈头。小三洞是不烧东西的,也没东西好烧,日里难看见有烟气透出来,知情的人讲,小三洞的陶镬是扑着的。晏昼过头,家里人吃过,有点番薯麦皮果剩,慈心点的人可怜他,也递点给他。小三洞呢从不道谢,似乎还有些不屑,往往是门口头才走出,恐怕嘴唇里还粘着、牙齿缝里还嵌着,就对过路人讲某某家烧出来的东西哪里好食,归嘴也难归嘴云云。忙工时节,亲眷过转来不及烧点心,翻翻格橱,筲箕里几张卷饼,只剩得一只角,邻舍隔壁提起,才想起喊小三洞吃过两根麦绞。他是吃你还要偷你。老话讲是“老鹰不打窠下鸡”,小三洞是鬼眼无亲,不管爹亲娘眷,偷得去就是自介货。一次偷兔,被隔山人赶到金钩山麦地里抓牢,吊在祠堂里打。“啊哟,阿哥哎,来救救我啦!”三洞只得去讨保,放得落来,小三洞又把他哥讲得比屙还不如。
别看小三洞是这样副范子,倒有不少女客人被他搭进去。四清工作队到隔山蹲点,有个姓黄的女同志,年纪蛮轻,相貌呆好,同别人还勿一定讲得来,与小三洞并肩坐在竹园江边的溪滩里,讲得长长久,话还讲勿完。小三洞是七搭八搭,白搭会搭。
水库作起来,隔山移光了,小三洞住到了黄坛的大寨屋里,朝阳晒暖,可坐在自家门口望闲了。三勿知里,有了老保,说是当过三五。曾听说小三洞“卖壮丁”的本事勿小。抗战时期,兵源不足,东抽西抓,也有出钱叫人顶替。一次小三洞抵数到了桐庐,跑前跑后积极,近点办事按时,小的买卖账清,这样和那位上尉连长混得好了。造得相信,弄得干净。一遍到富阳办事,卷款而逃。待得查到,银洋用光,又将自己“卖”出去了。后来,大概不起价了,就跟一个熟人“上山去”吃了几天闲饭。
忽然想想,小三洞真还地阁方圆呢。P6-8
三夫驾鹤西去,魂归故乡已百日有余。
参加他葬礼那天是个清冷的日子,风很硬,站在灵堂外面的过道或门口都觉着寒意。
进去向遗像叩头,许多花围着,看不见后面放着的棺材与躺在那里的三夫,他走得太匆忙了,比我要小十多岁呢。
追悼会后,吃过午饭,几百人一起去为三夫下葬,几十辆车子,浩浩荡荡地齐赴黄坛,那是一个被水库淹没了的千年老村,墓址选在从前村边的一座山上。
许许多多花圈从卡车上拿下来,被参加葬礼的人们举着,向山上蜿蜒而去,如一条龙,又像无数翩飞的蝴蝶。阳光辉耀下.美丽得如同梦境,叫我想起“往生”这个佛教词汇。
乡村葬礼隆重而繁复,三夫火化后的骨殖被拿来,不同部分细心地放入一件衣服相应的部位,然后穿戴妥当,再在棺廓中置放其生前习用与喜爱的物品,以作陪葬。
他的亲人披麻戴孝,站在墓门前面目睹这一切,友人与同事们则散落在这边那边的山坡。
时而有鞭炮炸响,仿佛喜乐一刻。
我没有等到入葬的最后时分,不忍心看墓门合拢,把三夫独自留在里面。和几个朋友先走了,临行时忍不住多~-Jl,眼水库边夕阳下的黄坛冬景。
生离死别,说的应当就是这个意思吧。
这些日子,陆续把三夫留下的文字收攒起来重读一遍.既释怀念之情,也为了编这本书。他的好友徐海在其故去后说:“对新昌而言,三夫这样的人才,几百年才出一个。”除了写文章外,三夫还做了许多别人几辈子也弄不懂、做不成的事,那些事我不懂,就我还懂一点的文字来说,这个评价不错,岂止新昌,更大得多的范围里,如今有几个人,在对文字的感觉与运用上比得过三夫呢?
二十世纪新文化运动以来,尤其最近几十年,舞文弄墨者众,讲究文字的却益发少了。再这样下去,恐怕汉语会大踏步地倒退。
三夫的价值,只有放在这样的背景下,才能认识。
其实他不是一个专业的文字工作者,所事营生与此混头混脑不搭介,看书写字只是业余爱好,但这点业余弄出来的成果却叫许多专门家惭愧。
现代汉语在一个大一统的社会里,最大变化之一就是也大一统了,除了分治造成纸上也可以表达的港式广东话外,只有吴语一个时期里在某个局部范围进入过书面文字,更多的方言只存于口头,在普通话的汪洋大海中难免湮没之势。
三夫石氏先祖约在一千年前落户新昌,再早些的辗转南迁至多也就一千年光景,这两千年正是北南交融造成中华文化最发达的时候,其辉煌的印记往往留在一些如今流传不广的方言中,说来新昌话还有多少人在讲呢?但是我读三夫文章,还是能大体明白他的意思。很多古词古义,都是由来已久的,只是保存在那里而已,其他一些地方则早就消亡了。
用那样的语言,写出来文章韵味是不一样的。
三夫用了一二十年功夫才掌握这门本事,更多的也就是用来自娱自赏,因为很少有人能晓得其意义,更别说同道了。
即使他仍健在,恐怕本事也会衰退而不是进步,事实上他用这种方式总共也就写了十多万字。
但这十多万字却是可以传下去的,这也是大家凑在一起把此书弄出来的原因,现在还有几个人读书,多一本书少一本书又有什么关系?然而三夫这本书不在此列。
收入这里的文字,此前差不多都读过,再看一遍仍然叫绝,这是应当放到博物馆里去的东西。
与别的东西不同,文字很容易流失,但也容易复制,我们印成一本小书,是想叫它们有个家。他的文字应当有个归宿。
三夫生前好友徐海、袁方勇等人,为此书面世张罗奔波,作出了各自的贡献,钱国丹女士与三夫素昧平生,听说此事后,主动帮助联系了不止一个出版单位;尤其令人感动的是上海世纪文睿的邵敏先生在抱病披览稿子后,随即表示:“极好!想不到乡间居然有此奇才,且存我中华文化之一支也!我当然责无旁贷接受。这也是出版人的责任。”拳拳之心,溢于言表。浙江省社会科学院的卢敦基先生慨然允诺为本书写序,提出并组织了首发式暨学术研讨活动。
我没法代表三夫谢谢他们,事实上我们对三夫都心存感激,感激他留下这么一份宝贵的文化遗产。
这本书应该成为新昌的乡土教材,也可以成为江浙一带中学的课外读物,但在今天的语境中更大可能却是埋没。
我们不甘心,想挣扎一下,为了现代汉语的健康发展,也为了这个社会的健康发展。
希望此书即使当下不能、将来也可以拥有众多读者,如斯则中国文化有幸,三夫亦不枉为他多年来的一番努力。
赵健雄
2013年4月5日清明
中国人很早就讲雅俗。《论语》有“雅言”。至于“俗语”,我没好好查过,但两汉的书中,已多了去。
雅俗之别,多以为是上层阶层与市井百姓的区别。在文化层次上固然。然而有一点较少有人提起,那就是:它不仅是书面上的区别,更是声音上的区别。“雅言”是官方通用的,也就是古代的普通话。而“俗语”是百姓说的。写到竹简、丝帛和纸上,已经不是原始的俗语了。
雅言通用,在全国、在全球。而俗语活泼、生动、有力,非雅言所能取代!电影《让子弹飞》非得有川话版。浙江人拍的电视剧《温州一家人》,不用温州话说,没人说他像温州人。中国上古和中古,都以北方为中心。今天的普通话,以元朝形成的北京话为基础,其实搀进了不少更北方来的语言,已有大变,而仍占统治地位。而原来的北方话,为避战乱,逃进南方的深山老林,变成部分的活化石。南方的新百姓,说着古今杂糅的方言,只是不能变成雅言,登堂入室。清朝有用吴语写的长篇小说,终未成气候。
地域文化,最根本的是方言。今日雅言盛行,地域文化的衰亡是趋势。这更促使我们去欣赏残花剩草,于一罅间追想昔曰的绝世风华。
我与此种文字的作者三夫君,认识,但也不算很熟。只是我极喜爱他的文字。他是把俗语写进书中去的。将俗语入文,可表达出生活的原味,也须反复揉熟,以免突兀和硬气,其间分寸,着实难以把握。今日遍观浙地,三夫可以说不作第二人想。他突然得病,尔后辞世,其间我也来不及去看。但是我相信,他这册书是不会辞世的,比起今天得什么什么奖的那类文学,他不会风行,但他会顽强地存活,隔几百年,突然从故纸堆里探出一头,让人家诧异惊艳。
今天来写这个序,真正乃班门弄斧,只是按不下一颗照看寂寞的心。
卢敦基
2013年3月31日
石三夫编著的《敲水蜡烛去》内容简介:石伯兴与马士敏、石鼎太、石敦林叉麻将,桌上挂一斗瓜篮,照一照,便把牌投入篮中,还要了了在胸,把牌掐牢。豪兴忽起,抬一坛绍酒到楼上,不准下楼,几个牌搭子,高谈佐酒,阔论当菜,外滩新闻,杏林奇事,川省匪情,城垣近事,辰时开饮,酉刻勺触甏底才终局。酒意初消,谈兴犹浓,复取前溪活水,煮茶醒脾,又议再开牌局也。
《敲水蜡烛去》是一部当代文学。
石三夫编著的《敲水蜡烛去》收录了作者石三夫以新昌方言写就的数篇文字成集。将作者的故乡黄坛的风土人情以一篇篇短小精悍的文字徐徐展开,说的是人是景是习俗是生活,却蕴含了深刻的思乡之情与对那些纯真美好的怀念。作者以故乡的方言写作,文字虽为俗却不粗,词句虽为口语的表达却组成了文言的雅致,颇值得品味,短短篇幅为我们展现了一个真实的黄坛,一个百年老村的风土人情,也保留了一段值得好好收藏保护的地方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