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回家
十八年异乡生活,我由一个懵懂少年,行将跨人不惑,世事风烟的变化不由人想象。到了这种年龄,对于世事也开始变得沉稳、冷静起来。即使战争和灾难,也和生老病死一样,并不值得奇怪。
所有的人都在忙着过年,而世界的另一边,美国正在加紧对伊拉克的围攻,谁也不知道战争的序幕会在哪天的凌晨或深夜揭开。战火烧不到自己头上就得活命。即使想管点闲事的人,也管不了一个超级大国对一个明显弱势国家的宣战。
我们乘火车到省城,再从省城中转,汽车行驶三个小时,才到县城。离家还有六十里的路程,天又下雨,听说芳溪那边在修路,十五公里的路要走两三个小时呢!
好不容易等到一辆中巴,我们挤上去占了座位,车子开始在雨帘里穿行。
一过芳溪,就是山路。路面已被破坏得坑坑洼洼,原先黑色的柏油路面不见了。黄土加雨水调和的泥浆,在车轮下四处飞溅。
原先的路窄,现在又拓宽了几米,凹的地方垫高了,凸的地方铲平了,弯的地方牵直了……这些,足以呈现一条公路的雏形——宽敞而平坦。
沿着河道逆行,中巴车突然停了,前面的泥路上趴着几辆卡车。不知要停多久,我们只好在车上枯等。还好,不久就有一辆接一辆的车开过来。
路通了,就不着急,到家只是时间问题。
好啦,我们这边也开始滑动了,原来这里在修桥。路面拓宽了,桥也需要加宽,已经垒起了桥基,还来不及充填起来呢。下雨天,自然要影响工期,路上不见一个施工人员。
司机们都比较自觉。一旦互相抢道,场面就不堪设想了。阴雨天,让人堵在这儿,比坐牢还难受。
一路,碰见几辆挖掘机还在工作。笔陡的石山,被挖掘机坚硬的牙齿啃碎,留下一道道梳理过的痕迹。这家伙,省去了不少人工。倒退若干年,修这路,一定是人山人海的场面。
车子到了东岸,有个女人下车。妻子与她搭腔,她说自己是帝文家的。帝文原来的老婆我们认识,这就是二婚的无疑了。妻子指着我说:“他也是东岸的。”帝文家的看看我,摇了摇头说:“不认得。”
东岸是我生长的地方,这里留下了我童年的全部记忆。还有相当一部分少年和青年的记忆也铭刻在这里。那熟悉的田野、河道、村街、老屋、后山、老樟树、吊桥……历历在目。也许是下雨的缘故,没见村人在外面走动。村子除了四季的更迭,人的催生、催老以外,似乎永远都处在那种没有变化的状态中。
汽车是不会留意这些的,我就这样从村子一晃而过。还有我的妻子和孩子,也在着力地寻找与他们有关的记忆。
2.岳父家
自从和妻子结婚后,我回家的意义成为双重的了。
岳父家离父亲家仅四华里。每次都是先到岳父家住下,然后才到父亲家去。
岳父家在集镇,条件自然好得多。回家的大多数时间,都住在岳父家,我无法说出确切的理由。这其中多数是妻子的意愿。有些事情,男人没有必要与女人去争。
妻子固执得可爱的脾气,我只好由着她。
一个人试图去改变另一个人,那只能是一种徒劳。顺其自然,有时也是一种生活哲学。有些东西去改变它,实际上没有任何意义。
车子驶过车上中学,停在高坡上,前面是唐舜河。过于狭窄的桥上,爬动着一辆辆满载货物的汽车。一下子来那么多的车,肯定前面已经阻塞过。 “黄岗那段路更烂。”车厢里有人说着。一听到路“烂”,我的头皮就有些发胀。幸好,我只是个匆匆过客,呆不上多少天就要离开。只有每天开车从这里经过的司机,才会因为路况糟糕而头痛。
路面加宽了,这桥就得淘汰。趁着停车的那会儿,我想:这里要是笔直地修一座桥就好了!果然,车从老桥上驶过时,我发现自己比画过的地方,已然耸立起了一座座桥墩。
一过桥,就是车上镇,我们到了目的地。岳父家的房子就在不远的地方。
车一停下,丽丽就率一帮喽罗下来,从我们手中接过大包小包。穿过一小段街道,见几十米外,岳母站在门口迎接我们。
我和妻子身后跟着八个小将,大的个头比我俩还高,小的跟在背后咿呀直哭。妻兄的四个孩子都大了,最小的伊伊也比女儿岛大一岁。儿子岳与女儿相隔一岁,但个头却与女儿相差无几了。那小萝卜头不用说是姨妹的孩子了。
不见岳父,他闲不住,又到哪儿忙活去了。妻兄、嫂在浙江打工,今年不回家过年。
3.夜
我在楼上找到了搁电脑的桌子,把它摆在靠近电源的墙壁前。我面壁而坐,不是面壁思过,是面壁作文。呵呵!
这次回家,我是满怀信心要写东西的。没有什么比故乡更值得一写了。
写作最难找的就是感觉,灵感来临之前,我只好在房间踱步。这里的环境,虽然一下子有些不太适应,但我知道,灵感终究会降临我的笔下。
我勉强在电脑前试着写作,写不成文字,就翻开过去写的东西来看。感受自己语言的愉悦。我相信读自己的作品,也是可以找到快乐、找到灵感的。
天渐渐黑下来,我正在细声朗读自己写的小说。忽然,门后传来丽丽的喊声:“姑父,吃饭啦!”十九岁的女孩转身离去的声音像一只猫,浅浅的黑暗把她的脚步声淹没。
我关闭电脑的当儿,楼下传来岳父的呼喊。我赶紧下楼,加入了用餐的行列。
一群大人孩子围着小方桌,共同做着一件事情,就是吃饭。桌子太小,容不下这么多人,坐不下的只好散坐在四周。岳父给我倒酒,妻子说:“你空肚子,不要猛喝。”
岳父也说:“少喝为佳。”他看我明显胖了,担心我得高血压。
岳父一直为妻兄的高血压担忧。除了采集草药,还四处打听治疗这病的灵丹妙药。
岳父有些心事,我口拙,也就没怎么和他说话。吃完饭,就着火盆烤起火来。
岳父要去喂猪,已是大人的宋岩提过潲桶,岳父硬是不让。对于孙子的懂事,岳父有些感慨。趁我们都去洗脸洗脚的时候,岳父面对宋岩,语重心长地拉开了话匣子。宋岩一边听一边频频点头。一副顺从的样子,换了谁,也会喜欢。
宋岩真的长大了,要是过去,肯定会顶起牛来。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持老眼光去看待。人与事是动态的,不是一成不变的。
我仍旧上楼,在电脑前坐了一会儿,瞌睡就来了。孩子们都在楼上喧闹,我根本找不到灵感。
我与儿子岳被分配到西厢房睡。
窗外,雨声淅淅沥沥,像遥远的天际传来的催眠曲,我不知不觉地进入了梦乡。
4.墟日 我感觉到冷,这样就被冻醒了。做了一些奇奇怪怪的梦,好像是在鲁院,还有一班同学……嗨,记不太清楚了。躺在被子里挨冻,还不如早点起床。
其实,时间已经不早,八点了。窗外一片烟雨朦胧,但已有熙熙攘攘的声音。
今天是墟日,摆摊和赶集的人群渐渐多起来。摆摊的人,要先扎好雨棚,才能摊开货物。当然,雨棚是那种最简易的,用竹竿扎住薄膜的四个角,撑起来就可以了。
街道像一条河流,只见各色各样的伞漂浮着。
雨天,是另一种色彩与景象。我想出去走走,却找不到雨伞。走到雨中,雨点轻易就把我赶回了屋子。
下午,父亲来了。他大概闻到了我们回来的消息。
父亲是来赶集的。他两手不空,左手一袋苹果、右手一袋橘子。他打开装橘子的袋子,要每人尝。岳父在忙活,没拿。其他人都象征性地拿了一两个。他递到我面前时,我拿了一个。父亲问我什么时候回去,我说明天吧!我搬过一张椅子来,他没坐,转身又融入到街上的人流中去了。我与父亲没有多少话要说。我还是上楼写我的东西吧。
一天过得很快,我收获了两千多字。对一个作家来说,还有什么比收获文字更为快乐的呢!
我走出屋子去透透空气。赶集的人已经散去。只剩下收拾摊子的生意人。天黑了,他们才肯拆除架了一天的雨棚。生意人起早贪黑,图的是利。但图来图去,终归是图一个生计。
我做过几年生意,深谙其中苦味。做生意,是为了活命。而活命是为了这样或那样的理由。曾经在一首诗中,我有过这样的句子:“我做生意,为了活命。我写诗,为了使肉体装上灵魂。”
别人做生意,除了活命以外,有没有另外的目的呢?肯定有!但具体是什么,我就不得而知了。这要看具体人而定。每个人活着的理由,是不尽相同的。
5.云子
云子,是这栋房子里最小的孩子。他眉清目秀,逗人喜爱!
所有的人都想逗他玩。他是一个亲戚计划外生的。唉!这孩子真可怜,管自己爸爸叫叔叔,妈妈叫阿姨。
人家问:“云子,你爸爸、妈妈呢?”
他回答说:“打工去了。”
“你爸爸叫什么名字呀?”
“郑锋。”
“妈妈呢?”
“不知道!”
时间久了,他也管我叫爸爸,管妻子叫妈妈。起初,他怎么也不肯叫。后来熟悉了,也就习惯了。他对我很好,有好吃的,总是跑上来送给我,“爸爸,吃!”
我有些得意,拣了一个爸爸当!
别看他才三岁,却已是个老江湖了!他怀在湖北,生在九江。为了躲避计划生育,送到湖南的亲戚家寄养。长到一岁,又在铜鼓请人带了一年。去年办了户口,才名正言顺地寄养在岳父家。
听他说话,既有湖南口音,又有铜鼓声,还有宜丰腔,特别好玩。
他的脾气很倔,不顺他意的,任凭怎么压制,他就是不屈服。忽然家里来了这么多的哥哥、姐姐,他分得清楚明白,并给他们安上“过年姐姐、过年哥哥”的名号。因此丽丽、凌岛成了“过年姐姐”,宋岩、凌岳成了“过年哥哥”。自然我和妻子就成了“过年爸爸”和“过年妈妈”了。 云子还有一招,看了叫人捧腹。他双手合十,佛子般一口一个“阿弥陀佛”。虔诚的时候,双膝跪在地上。不用说,这是跟奶奶学的。
他是个意志极不坚定者。无论你以前同他多好,但只要谁给他钱,他就可以“出卖”你。只需五毛钱,他轻易就能把他的伙伴星星给卖了。但如果你说要卖掉他,他就会赌气,任凭谁也逗他不好。可能是在外面流浪尝够了苦头的缘故中。最后只有奶奶出面才能挽回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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