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喜欢动手的人,凭什么逞英雄呢?他想到了“动口”,至于“动笔”,好像反而是附带的事。曾有一段时间,他很以“伶牙俐齿”为荣,在文教圈里,有老一辈的四大名嘴和小一辈的四小名嘴,他是四小名嘴之一。
当年想做“说书人”,后来终于没成功,但半生以来吃的竟真的是“开口饭”,或作播音员或教书。或教洋人中国文化,他的“事业”全和嘴有关。可是,渐渐的,他开始有更深一层的领悟,与其伶牙俐齿,不如自嘲吧!人世如此无奈,何不调侃自己一番就算了?
很有“女孩子缘”,从十三岁就帮同学写情书,及至到艺专又为影剧、音乐、美术等科女孩代写作文。一向关心稿费的他对这份差事倒是不求报酬的。但交女朋友则不太顺利,一直到遇见陶晓清—一那个能干洒脱而又肯温柔踏实的女孩。
当然,那其中或许也另有远因,她是苏州人,那乌篷船的记忆恍惚回来了,多么柔和的春水……及至两人结了婚,生了孩子,他偶然听妻子哼苏州小调哄小孩入睡,眼睛就不禁湿了。
和晓清在一起,一向做事拖泥带水的他忽然有了快节奏的决定,竟打算在最短期间结婚。两人一起去听音乐会,他事先注意她那几天感冒,有些咳嗽,便藏了一盒喉片在口袋里。及至音乐进行一半,果然天从人愿,晓清咳了起来,他不动声色,把喉片塞过去,据说此事跟求婚奏捷很有关系。
对陶晓清来说,这个人真令人不胜惊奇。她自己从小没淋过一次雨,天稍阴了,家里就送雨衣和雨鞋来,这个人却干脆在雨天的急雨里走,因为不喜欢学别人那样缩在檐下,因为一旦淋透了以后,也就不再怕雨了。她从小没挨一次打,他却在“不打不成器”的口号下被姑爹姑妈一人按着,一人执刑。她从来没挨过一顿饿,他却为了逃避毒打每每流连街头,三四天不回家也不吃一顿饭。她听他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怜惜而讶异。
她的父亲惊觉起来,这年轻人是谁?初识两个月,女儿竟要嫁给他,那人不像坏人,却也不像规规矩矩剪裁合度的树,他跑到警察局要求查查此人有没有前科。
前科倒没有,被查的人不免吓出一身冷汗。但单纯可爱的准岳父,却很高兴,这人既不是坏人,大概就是好人了,把女儿嫁给他吧!
当真没有前科吗?
从小到大,如果要照命运来说,他不断地遇到“贵人”,或者,说得更平实一点,遇见“好人”。少年穷途潦倒,沦落街头之余,跟“前科”的距离岂不只在薄纸之间?为什么总有好心的同学,同学的父亲,或者朋友,巧至朋友的亲戚,绕着弯子来帮他的忙?或一饭之恩,或一屋之庇,都及时拉了他一把。
除了人,整个社会都在拉着他。
第一个拉着他的是书。父子虽然缘薄,但知识世界的真诚无伪却是他自幼熟知的。知识是权力,知识是尊严,知识有其永恒不移的确凿性,而身为读书人,自有其放眼天下的规模气度,这一点,对他而言,无论如何颠沛失所,却是死不能忘的真理。
第二个拉着他的是全社会的人所共同经营出来的一种氛围。例如小时候曾坐火车转汽车再加走路,到一个住在穷乡僻壤的同学家去玩,没想到同学家极穷,泥草和的墙,胡乱拼凑的家具,一切简陋至极。奇怪的是看到远方小客人来了,竟也揖让有度,菜虽简而不怠,礼虽少而不慢,笑谈之间绝无寒俭气,他暗自吃惊,原来文化就是一种使人可以穷得如此彻底而不失其尊严的东西。又例如当兵在蚵仔寮,见渔人生涯的朴拙勤苦,其中有一份无言的大定力,令人惶愧不敢不自振。甚至像左营路边一个卖鸭肉面的宵夜摊子,竟也题上“爱晚亭”那么美丽的名字,使人感到虽身为市井之人,亦有其无所不在的诗情。或如静夜里墙头危坐,闲听隔壁人家在院子里说书,五千年讲不完的忠孝节义……
所谓没有前科,岂真是自己有什么过人之处,是整个民族文化的大磁场吸住了吧?
要结婚了,竟自庄严正经起来,前去见老父!两个倔强的灵魂暌隔多年,此刻作儿子的为了不让岳父生疑,前去请父亲主婚,心甘情愿地委曲求全。意外的是那终生与石头为伍的老人竟因婚讯而大喜,他兴冲冲地跑去借薪水,为儿子媳妇买家具,又送了一只雷达表给媳妇做见面礼,外加一只照相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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