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集市记忆札记
我姑奶
乡村集市上的名人。假如,集市是十里八乡定期的盛会,那么我姑奶就是盛会上的特约嘉宾。据我观察,我们马州人赴会时所用的动词往往有两种,一种适用于一般物品交易者,他们不说“去”,而说“上”集;另一种则用于无物买卖,仍出没在集市的闲逛者身上,他们说起集市偏爱动词“赶”。这个词的确适于呈现他们从小路向旷野进发时近乎小跑的姿态——作为一件和新鲜蔬菜抢时间的事,赶集也是一场赛跑。
我爷爷的妹妹逢集必到,一生严格履行的准则就是:起得早、跑得快,直到衰老阻碍了腿脚,血栓带走生命为止。要写乡村集市真的应该写一写她,没人比她对集市有发言权了。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曾流行一句话叫“朋友多了路好走”,我们家族在这点上获得过诸多好处。后来,这些好处还播撒给了很多十里八乡的人。以至于姑奶在那段时期堪比电影明星,差不多家喻户晓。据说所到之处,一些在集市上结识的朋友就闻风而动,热情相迎。还有几次,出现纠纷也会找到我姑奶。一来二去,这样的事也发生在了我们家族里。平常,我爷爷很少上集市,去了也只是爱看看画片儿,还看得入迷。那是一种类似于书的东西,画的都是历史故事。几次,都是忘了晌午饭,回来已是下午。这样被奶奶骂过之后,他就不爱上集市了。
巧的是那一次由爷爷去买羊,千挑万选买回来的却是一头病羊,回家后也不敢说话,自个在院里背着手发愁,看一眼墙角蔫蔫的羊,转一圈;看一眼蔫蔫的羊同样无奈的小脸儿,又转一圈。后来,也不晓得谁把消息带给了姑奶。
晌午,爷爷饭也没吃,转圈也转累了,就坐在了羊的跟前。当天下午,集市上的卖羊人忽然来了我们村。爷爷从羊跟前站起来时,心里还在心疼攒了几个月的钱。卖羊人的出现吓了爷爷一跳,没等爷爷说话,对方已开始不停鞠躬道歉,说“大水冲了龙王庙”等等。爷爷拿回买羊的钱,站在那发呆。还没等他说话,那人已把羊从院里匆匆给拉走了……这是姑奶为我的乡村集市记忆留下的话题之一。这样的例子很多,一个乡下妇人,姑奶的故事在多年之后的马州依然堪称家族里的一段风光往事。为此,我问过爷爷几次,当时他已小脑萎缩,面对我的询问,只知道指着挂历上的羊笑。
乱子
一个村庄周围的几里地差不多就是这些村人常去的地方。远了,也不晓得为什么,人就懒得去了。马州村前后左右的范围里,对我记忆有影响的是阴历初一、初六的胥各庄集,初四、初九的将坨集以及周末两日的果园集。
这些乡村集市的背景大多是一片灰突突的旷野。当周围的农民把沟沟坎坎填满,喧闹随之而来,看上去旷野的面貌“倏”地一下就变温柔了。后来,才发现它始终未被打败,比如野风埋伏在山丘后正伺机行动。有一次刚到集市口,我就看见风把阻拦它盘旋的摊位掀飞了。然后,摊主一边大声骂娘,一边怒追着那个大遮阳伞奔跑出很远,很远。
还有集市上的买卖人,一口一个门道。比如牲口市上的价格都是在衣袖里比划的,有时,比划不拢,两人像连体婴儿一样,立刻人分两处,脸色也由晴转阴。有的脾气也大,一甩袖子,要骂你句“娘的”!假如对方不依不饶,买卖刚罢,一场恶仗又起了。所以,牲口交易市场少见女人。
我们村的姣枝大娘年轻时去过一次牲口市,她是从牲口市边上的菜市走进牲口市的。她提着一筐菜,在庞大的牲口市上有点茫然。牲口市里的男人们无一不瞪大眼睛。她要买一只大公鸡回家给母鸡“踩蛋儿”,孵小鸡用。第一次被众人这么瞪着,姣枝大娘有点犯嘀咕。问了一个卖鸡的,鸡的花色和价格都不满意。“这价,你哄人呢!”她叨咕着,“我都打听好了。”继续往前走,走了好几个摊,沾了一手的鸡毛,还是没决定。不料,有个卖鸡人紧跟上她,先是把她叫到自己的摊子前,为不让刚才的卖鸡人知道他出的价格,一着急抓起姣枝大娘的手就往袖子里放。
这下,出了大乱子。
姣枝大娘出名的急脾气,一脚踢翻了鸡笼。小鸡们从牲口市飞快扩展开去,等卖鸡人同样打翻了姣枝大娘的菜筐时,小鸡们已经占领了菜市。有的小鸡开始抢劫白菜,有的小鸡包围了胡萝卜,有的小鸡干脆在小贩的头顶拉起了屎。姣枝大娘一看集市大乱,赶紧往回跑。后来,听说那个卖鸡人不服气,誓要找到村里来。这也是姑奶给说和的。
“第一,你的鸡崽一只都没丢对吧?”对方点头。“第二,庄上排辈,我还跟姣枝叫个姐,你肯定不知道。”对方点头。再加上旁边几个贩牲口的一打和,乱子就算给平息了。
这是我姑奶跟我说的其中一个事。她还说,姣枝大娘知恩图报,后来小鸡孵出来送了她三只黑花白翎的——两公一母。
乡村集市上的事如今看来还是那么生动。与此相比,城市里的卖场太拘谨。散布城中某条巷里的简朴小摊又太不成器。穿梭城市多年,还是心不在焉。或者说,还是不能容忍:那些不动声色的面容、僵死的价签只是一种不容置疑的通知;还有街边站着的随时准备逃窜的小贩们——这些青年始终茫然四顾,连带他们的表情也和我在纪录片中看到的野生动物世界里的小动物一样……我觉得,这个圈子正式得可怕。
P2-5
001马州往事
002乡村集市记忆札记
010乡村集市记忆札记续
015记祖辈
020只要想起那些后悔的事
024我们与蛇
029我使过几个死
033父亲在天上
039母亲在身边
046我倒霉的学生时代
052发光的自己
054一个看书的地方
056尤利西斯与猫
059狗纪念
063尖嘴土狗
070音乐的神奇之处
072发明一种旅行
074我的摄影老师
077马州风物
078风物小解
080石榴河考
082茶疼
084转饼
086蛄
088知了猴
090石榴鱼
093蚱蜢
095羊角
097茑萝
099紫藤花
101莴苣
103蒌
105屎瓜
107吉子
109红顶儿
111圈圈树
113狸木
115棍腿
117铸钟
119麻卜岙
121夏声
125土匪沟
127马州书缘
128书籍的故事
131不读书了
133孤独的人,及其六次对谈
138忧伤的人渣——读布考斯基
143孤独的谜题——读朱湘
148天雨好读书——读周作人
150忧伤与幽默——读张天翼
152陶然亭的花——读石评梅
154清欢有味——读苏轼几首诗
156梦画人——读何其芳
158意思——读清少纳言
160呼愁——读萧红
162被怀疑与挟持的——读木心
166“老树生花”二则——读汪曾祺
169且慢——读阿城
171贵与贱——读张爱玲
173金陵旧忆——读李渔
175唐宋之格——读郁达夫
177来者何人——读徐梵澄
179两个人是一码事——读杨绛
181气味引导人心——读聚斯金德
184草木如诗——读王邦尧
187眼、镜子与自然——读梭罗
189人与猫的情感——读《你是不会说话的人》
191远近七城——读《阅读老城市》
193哲学的与不哲学的——读《苏菲的世界》与《莱不尼茨不是黄油饼干》
195三读董桥书
197密室的故事
199悲哀之序
201对小说开头的部分追忆
204诗·酒·茶
206神圣的慢下来——关于写信
209“卜居”小解
《只要想起那些后悔的事》自序
这本书收录了我从写作伊始到目前为止的大部分随笔作品。为了有张更朴质的面目,凡涉及电影的文章都没收进来掺和——这些文字是我作为小说、电影创作和诗歌写作之余的调剂休息来写的。没料到越写越深沉,越写越不放松。这些文字到后来就成了我和祖辈、书本、风物等的聊天,越说越开心,越说越有的说,说着说着就十年了。
在马州,我想我还是孤独的,也不敢说学会了享受孤独。在马州,有很多值得纪念的风物,也不敢说自己对得起笔下的这些风物。在这片地方晃荡至今,太熟悉了。数不清的水塘、野地和坟圈,它们的位置还记的真真的,却早已被高楼覆盖。我小时候的很多乐趣长大后也就都没有了。后来,?写作与看书把我变成了村里人口中的怪人。假如,我爱好棋牌,自然也就没有那部分读书随笔了。这部分主要写大家不太熟的作家和书,不是独辟蹊径,或抱有挖掘之心,只是平时读的多是些带图书馆印章、借书卡人名,印刷年代久远的老版图书而已。读书的人容易美化读书这个行为,我觉得,身边很多不识字的人偶尔一句话也能说出特别好的意思。和那些读书人的高雅相比,我觉得这样的人不读书也没什么!我一直想成为这种人,?但书好像毁了我的愿望。
还有一个说明,即某些篇章中对父亲身份的说法。前不久,为寻父亲照片,我从一个老人的口中得知父亲只是一个民兵代表,积极分子,并非之前听说的那样是“民兵排长”。送兵前后,每次都是交由父亲操持民兵集体活动,很多人因此误认为他是民兵排长。几个当年他送走的兵,在我说他好像不是民兵排长时,还坚持说:“我记得没错,他是呀!是不是你问的那个人记错了?”
记忆好不可靠。想起那些后悔的事,?回忆里的语气倒还是清晰的。后悔这么晚,才细致地“打探”了一次父亲。其一是感受了一个小人物的湮灭,由此还见到了无处不在的误解。而我刻意在此保留下了这份记忆的讹误,让这个在别人口中不值一提的男人获取一丝光辉。我想父亲对这个称号一定是在意的,就像我在意别人口中的自己曾是一个学习很好的辍学生一样。
感谢的话,不多说,全把它咽下,结成力量,争取多写一些对得起纸张的文字就够了。
2014年8月
唐棣的《只要想起那些后悔的事》分三部分,忆人、风物、书。人,他们是爷爷奶奶,邻人,他们言语活泼爽辣,举止自有一股天然的正派。风物所书都是田间陇头最最平常之物:知了猴、屎瓜,蚱蜢、尖嘴土狗,都是天地间再自然不过的生物存在。书的部分,也都有着浓厚的野趣,作者所读的书,品出的书味也都是关乎乡土自然的,这也是乡野的一脉相承之处。在城乡一体化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乡野,最原始的乡野也自然离我们愈发远了。不止是距离的远,而且是心理上的远。幸亏还有回忆,还有文字,所以关于乡野里的鲜活的人,盎然的事儿,天然的植物……也在文字里活了过来。
《只要想起那些后悔的事》收录了作者唐棣从写作伊始到目前为止的大部分随笔作品。为了有张更朴质的面目,凡涉及电影的文章都没收进来掺和——这些文字是我作为小说、电影创作和诗歌写作之余的调剂休息来写的。没料到越写越深沉,越写越不放松。这些文字到后来就成了我和祖辈、书本、风物等的聊天,越说越开心,越说越有的说,说着说着就十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