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之味
不知不觉睡看了。
醒时秋光煌煌,这大好的岁月呵。一卷《韩熙载夜宴图》在手边,时间之味弥漫其上,弥漫整个房间、整个秋。秋里读画,纯粹的精神享乐,情感随古画中诸色人等悲欢、煎熬。
《韩熙载夜宴图》审美属于中年。时间的灰,人生的灰,理想的灰,心灵的灰,尊严的灰,只有在中年哀莫大于心死时,才能于此画中读出凄美况味,读出惊心动魄和凶险,读出智慧和放弃,读出遗憾、无力,读出一触即发的泪水。此图记叙的历史事件相当复杂生动,又诗情,诗情里蕴藏莫大的哀。
读《韩熙载夜宴图》令人恍惚:自己也想穿了夜礼服,提一具琵琶参加这场历史上最好玩的夜宴去。夜如一只咻咻吐着血红信子的大蜥蜴,喘息里散发甜腥气息。丝竹、箫管、胡琴、琵琶、羯鼓、横笛齐上,舞女魅态,衣香鬓影,百官礼仪周全……这些都是表象。顾闳中是李煜的御用画师,他是旁观者,并没有把自己画进去,却不可避免地成为画中历史事件的重要角色。其实顾闳中对这场政治事件最是明了和透彻,他是懂得韩熙载的,下笔由是来得传神。美丽、凶险、哀愁一闪而过,他是带了精微摄像机的间谍,不仅拍摄出人物形貌举止,还用电影蒙太奇式的片断,把人物神态、心理活动、个性、主人公命运与思想深刻理解于笔端。然而风花雪月的李煜没有看出其中伟大的历史感。
夜宴有这样的政治背景:南唐国事危在旦夕。当时的名士韩熙载为避免陷入政治的泥潭,故意沉溺于酒色笙歌,不问政事。后主李煜仍心存疑虑,很想任用他为宰相,以挽回南唐势在必颓的局面;同时又对韩熙载心存猜忌,怕他串联谋反,便派了两个画家充当探报,前去造访韩府。韩早知国不可为,又生怕因事亡国之君,而留下千古笑骂,另一方面为求自保,于是放浪形骸,以此拒绝出相并逃避政治迫害。两位画家把亲见的欢宴场面默记在心,归来画成《韩熙载夜宴图》献于君前。李煜始知韩熙载心死。
全卷五段,为听乐、观舞、休息、清吹、送别,每个画面都以屏风相隔,如同连续剧。画笔极尽工细,人物动作神态极其传神。听乐是夜宴的开端,宾客皆衣冠楚楚,凝神听乐,韩熙载峨冠坐于胡床上,黑袍长髯,所有人都浸入音乐的美妙中,独他凝神于高髻簪花、长裙彩帔、怀抱琵琶的乐伎李姬,忧心如焚却保持着沉静和警觉。空气在那一瞬凝结。
时间之味慢慢在画面里展开,昨日之日不可留,今日之日多烦忧。邹静之的歌剧新诗本《夜宴》中有这样神来之笔:
“啊,大屋!啊,气味!奇怪的气味,昨天的气味。时间的气味。时间!这广大的屋宇中永远是时间的气味。”
第二段观舞,韩熙载脱去外衣只着内袍为舞伎击鼓,小巧的王屋山随乐起舞。第三段休息,韩熙载敞开衣裳,放浪形迹;此后的清吹、送别一一表来。
观此画让我陷入迷茫不安,风此时来,夜此时暗!
这样的画,只有中年且处于政治事件中的画家才画得出。哀莫大于心死,中年的心死,拒绝,尊严,才是真正催人泪下的。而这样的泪,慢慢也会少了,直至枯槁。
夜宴的背后记录着李后主风花雪月的诗人生活:曾经李后主难挽政治历史的狂澜,但他在君主位置上爱过小周后,那个只闻其名的女子,每每去见他,是“钗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怕的是惊动约见之人。这样的爱情,连同李后主的词“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美,却悲凉。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昨晚一遍又一遍着魔地听蔡琴《六月茉莉》到凌晨两点。歌里的独白: 我可以告诉你,我年轻的时候真的是很漂亮。
那个时候,我是全镇上长得最漂亮的女孩子。 这是一个人的历史,一个女子曾经强大的美、慧和勇,而那样的清纯现在看来多么可笑啊;如同韩熙载壮志未酬,一张拉开的弓,已无弦上之箭。
今晚,小楼东风,朱颜已改,阑外有叶,风此时来,夜此时暗。无人能挽回昨日之日。
夜宴要散了,我们还没有准备好,人生也要散了。时光之味贯彻整个天宇,房屋,阑外。时光里有撕裂之声。
宋朝市井
正在播放电视剧《水浒传》,坐下看,满眼都是宋江那张平板隐忍的脸,小人物的,草寇的,藏头缩尾的,啐了一脸也不会还手的,只求在梁山泊一角有大碗酒喝大块肉吃,反抗和暴力都出于这一碗酒、一块肉。但我只看了几分钟就走开,因为只消看李雪健这张脸就足够了,宋朝历史,市井生活,宋朝人拘谨的心境,全在这张脸里,窥斑知全豹么。小时候读《水浒传》,躺在床上得意洋洋胡思乱想, “大块吃肉,大碗喝酒”这一句爽口爽心的话只有这部章回小说里有,有人把我当哥们唤去喝酒,我必比孙二娘有更酷烈的手段,人肉包子算什么?人肉全席也会做,配了上好的酒,请君入瓮。想到今天有朋友称我孙二娘,不免小小得意了一下。电影《新龙门客栈》里,演老板娘的张曼玉美艳如花,夜色里全裸着在房顶唱歌,看到楼下有人打架,轻功一展,裹了门口高展的酒旗婷婷站到众人面前,出手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玉掌桃花一样轻飘飘烙得人口青鼻肿血花飞溅,对方还紧盯着傻看——好一双玉腿。孙二娘除了做人肉包子还有如此的风情,粗俗而生动,是市井里扭着腰身泼辣的居家女子。相较之下,《水浒传》里难有配得上孙二娘这般热辣风情的大英雄,三国周郎可令她柔肠百转,若时间缘分能对上,怕她亦会低眉俯首琵琶乱弹。
这一向观画,画境里的高拔清傲绝俗太多,令我孤悬在艺术的山顶,一身孤绝气,难得如此市井气质的鲜热。红尘滚滚扑面而至,我织锦缎秋香色旗袍上都要沾些市廛的菜蔬河鲜尘埃之味才得人世三分活气,三分风霜,更三分忍耐,一应不遂意都挂眉梢眼角。若不然,这花团锦簇的年华坐画前会过清寒的,唯有《清明上河图》例外。想起电影《滚滚红尘》里沈韶华历经情变人世凄桑,三起三落,后来拿小商人给的钱烫了短卷发,紧裹花旗袍,与章能才重逢,又着腰突然变脸乱骂一通,是为在他们的敌人面前保全他。这样的市井气,是有力量的,颇具悲剧美,声色美,是尘埃里开出来的血红罂粟。一个书卷女子变成这类情状,多与大环境有关,置身市井中,粗砺的摩擦损伤,她们才会开得凄切。海蜇一样,张开千百条敏锐的触角,捕捉和反捕。
《清明上河图》有历史,有人情世故,有市井气息,有今日未完且听下回分解的章回小说的停顿转折悬念。说书人叭哒一落醒木,声韵顿挫,话说——
话说清明时节,疏林薄雾掩映着几家茅合、草桥、流水、老树、扁舟。两个脚夫赶着五匹驮炭的毛驴,向城市走来。一片柳林,枝头刚刚泛出嫩绿,春正寒。路上来一顶轿子,内坐一位妇人。轿顶装饰着杨柳杂花,轿后跟随着骑马的、挑担的,从京郊踏青扫墓归来……
故事展开,坐轿妇人并非主角。讲到激烈处,响木敲得莲花朵朵指尖落——汴河上,来往船只首尾相接,有的满载货物,逆流而上;有的停泊靠岸,紧张卸货。河面上,拉纤的、摇橹的、卸货的、搬运的,一派忙碌景象。特别是横跨汴河的虹桥上下,更是热闹非常……细节处处可观故事,有人于树荫下喝冰解渴;有高头大马撞翻小店的桌椅。说书人讲到此处,一个个人物进入画面,漫长的画卷电影一样一点点放出来,因为镜头绝不重复,画面新鲜,情节生动,你搓着手咽着唾沫兴味盎然地看下去,让人在巨制的长卷前屏息静气。
网上有《清明上河图》制成的flash,长长一卷从左到右放出来,声势浩大,宏观,人物情景历历在目。我们不去管画境画意画品画格,他只是历史长卷,是叙事诗,是生活重现,是山河岁月里平庸复平庸的挣扎和悲喜。虽然元画的高逸在山水间一闪,可只是一闪,它是元画的前身,却身陷宋朝和葱和蒜的街头,饶有兴味地敲着响木说书,说书人指头上磨出惨白的老茧。宋人内心的拘谨全在画里,无论多么的宏制巨幅,谨小慎微就是豪迈不了,苏东坡高唱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风流人物在周郎没了那年就从历史舞台上退隐。东坡也风流不到哪儿去,饶是如此,他才去感叹荔枝三百颗之至味、花猪肉的甘肥,黄州《寒食帖》烧成一把人生的灰。
楼台亭阁间的金碧辉煌是“泥金”,你明明知道它是假的并非真金真银,庙堂里的烟火气飘在层层台阁上。屋宇的工整和人物细节的刻画,尽精微,尽工笔。怎样的好,好得层层叠着的恰好是木讷和匠气。中国画里的古意、高逸、挥洒,画家情绪的流露,情怀的抒发,气息,等等皆无。
我们乐意在这样的画中寻找趣味和生活的相融相洽,以免出得画来一身的不合时宜。款款宋词呢?我们的《花间集》呢?宋词的音韵流转停顿之美,是点缀在《清明上河图》这样平庸的生活底子上的英雄梦想,是花间突然的凝神或怀春。
片刻,宋词只是片刻的神思飞扬。
P106-111
我深信山水有灵,弥漫在她文字中的灵异之气即是证据,那种灵异甚至鬼魅,非人力的修为与浸润可以解释。……我很奇怪风吹阑叶的文字,每一次随手翻开,都有初遇的惊艳。
——姚敏
风吹阑叶你好:幸福太遥远而快乐更近切,哪怕仅仅为了追求阅读的愉悦我也想找到那本书。或许我太冒昧了,其实只想请你确认一下《两生花》的存在,呵呵。天气转凉,胃口不好,什么好东西都吃不下,还是把牙缝里折下来的银子卖两本喜欢的书吧。虽然,我很少买书,只怕冷落或虐待了它们。感觉自己太啰嗦了。对不起。一笑,转身……
——网友
我青春记忆里一支泥金芰荷步摇
中国画人物、山水到花鸟的变迁这一漫长复杂过程已经不好用孰轻孰重来辨别,在变化的过程中留下永远难以复制的瑰宝,时间的痕迹、人类情感的痕迹丝丝缕缕难剪难理……本如一梦。
一幅伟大的书画作品,它们展现在我眼前时,最初让我看到的,恰好是人在美与丑、爱与恨、失落与得意、崇高与卑劣矛盾纠缠中的一次次飞升和超越,看到伟大的历史,人心的无助、弱点、真朴。之后,才是技法。每一张书画作品,都有着丰富的背景语言,我因此而悲悯或景仰,甚至失语。比如读元代画作和王羲之书法,就几乎失语。
观画,看印刷品是不够的。小疏曾说,他在2003年观晋唐宋元书画国宝展,“十多天,每天进入展厅,反复看,看到唐朝孙过庭《草书千字文第五本卷》,流水行云,气韵如神,差不多要哭出来”。真迹之美,美于运笔时书画家的气韵、情感的弱点、突然而至的灵感,甚至错笔、失误都是伟大作品的每一个玲珑剔透的部分。差不多要哭出来的感觉,我也曾有过,但不是看到真迹。而是一瞬间看到书画精神的裂缝,它打开人类情感脆弱的骨缝,你进入,切割美,并被美切割,仿佛有灵狐附耳,被大雪覆盖,这样的瞬间是幸福的。这样的覆盖冰凉透骨,足让你通体透明。
观画的过程中,书画精神的裂缝不时向我打开又关上,我在一片翰墨丹青里谋求人类那根脆弱的神经:爱、美、脆弱、伤感、挣扎、感动、疏离、超逸以及高贵品质。找到这样的裂缝,就进入了书画之美的本质。
气息始终是来自心灵的,心灵拉拽艺术向前。技法再好气息不好,终是失败的艺术,文学、书画皆如此。技法是聪明,气息就是心性。
有幸看到汉代用在人家屋檐上的黑糊糊却刻画精美的瓦当,差不多要惊叫起来:这才叫真正的“高古”。高古,被后来的书画家借鉴和推崇。古意古风是民风淳朴、气度天然、心境简纯儒雅、优秀文化遗存的代名词,早在宋元就掀起一股复古浪潮,此后一波未平一波再起。若说某人的画“高古”,那是至上的称赞了。
我非常珍惜看到真迹的瞬间。一位画家朋友颇有些收藏,清末杨建屏九尺见方的荷花四条屏;清光绪陈文锦的团扇山水画;清道光年间李吉寿的梅花图;唐朝的带釉陶碗;清代的青花瓷瓶;宋代的龙泉窑青瓷;民国的油灯……不是什么名作宝物,却能被其打动,艺术家心绪流露无遗,时光划痕其上。哪怕只是一只民间土陶,也只有看到斜插了一枝野花闲置于墙角,那粗砺而生动的乡野气息胜过拍摄漂亮的图片。有幸看到过一些优秀画家作画,现场的“气场”感让入神牵,心动。书画家作画时,提笔挥毫时的潇洒无可言表。
布置过一场非常漂亮的历代文物精品展,那几天在其中工作,来来回回里差不多要被它们的美熏倒。宋代著名的影青莲碗就有好几只,婉约好比宋词,是沾着茶渍的长短句,有细节,有气韵,有生活,有情节。唐三彩奢华的旧气,青花的生活习气,商钱币的兵器味无不令人心动。一个五短三粗的明彩釉武士俑,其精神质地差不多可以跟二十世纪西方美术接轨。我喜欢那些民间的青花碟呀碗呀,因为有故事,有柔荑拂过的细节,有我们恋恋不舍地兴奋过日子的劲头在上面闪光。彩绘瓷的生动在于其没有规律,芜杂的颜色水灵灵的大红大绿,在画师微弱的求生里寻找心灵皈依。时光之河里沉浮着的这些美质,正是艺术家们创作出一幅幅书画作品的强大的氛围,也是我开始写作中国历代名画随笔集的诱因。
总是在冬天的初雪里体会到书画艺术带来的温存,雪朵呵着冰冷的小手从窗外出入,腊梅几枝在案头。我供职的书画院简朴的大画桌上,铺着厚厚的毡子,笔墨纸砚俱全,有无花果泡的老白干。书朋画友们来写或画,我为他们打点杂做小工,有时得闲也临米芾或吴昌硕。十多年浸淫于浓厚的书画艺术氛围,才有了这本书的写作,自然而然,不明所以就是佛家所谓的“缘份”。当写到约定的字数时,我发现自己对中国古代书画的赏读,才刚刚打开冰山一角,那么多优秀的书画作品,深不可测的艺术之海,来不及述说。它们在那里,永远在那里。它们是一剂熬得醇厚的温良的中药,性温味甘,可疗却万类霜天里所有的创口。这是我独自的秘方,是我隐藏的幸福。
我对这本书的设计充满了想象:又媚又清冽,又婉约又骨梗,又女人味又厚重,又古典又时尚,又生动又拙朴,又空灵又钝重,又有历史感又有空间感,有苇落之简约又有花开之繁盛。它可以是如水的‘岁月,是一天天漫漶而过的那些金粉烫花的日子;可以是巴赫十七分钟的小提琴曲《恰空》,在简洁的音波短长里,把你的一生放进去;可以用一把扇子呈现,中国民间的小小喜悦和悄悄的惆怅;它映满煌煌秋光,汉代画像砖上博弈女子端坐的屋檐下碧云天黄叶地,她经过的,我亦经过的秋天……夜雨剪春韭、夜雨剪花都是静态的,屋内的入醉卧或独眠,恰好听窗外雨声的动静,一豆灯光炫目,如同秋波,它浅了下去,成了让你感怀的甚至伤身伤世的艺术品。这是我们最后定下的书封,我很喜欢。
在水波里载浮载沉,艺术的或时间的,这只是底子。唯有这些流动不居的东西,才能牢牢地抓住我们肉长的心哪。
书页设计里,有一朵小小的汉代金质芰荷,也像是如意,纤细,美妙,勾角稚美,华贵,颇有古意。它瘦弱地温柔地舒展小小一枝,只知道它是金质的,贵重的,沉甸甸的。这样的金芰荷,适合女子丰美而白皙的手腕,或青葱的乌发上斜插的步摇。灿烂夺目,一流金光,烙在一个女子的青春历史里。这本书,正是我青春记忆里一支金质芰荷步摇。这样神秘古雅的纹路,我在汉代画像砖上看到过。前几天看到的一张汉砖原砖拓片《西王母像》里,西王母坐姿雍容,周围的神鸟,灵兽,诡异非常。我在电话里向朋友描述此图的细节时,不觉打了一个寒颤,那样灵动又拙雅,会让人通体透明:“有一只狐狸坐在右下角拂古琴呀,清清楚楚,坐姿甚至很‘管平湖’,疏淡沉郁的……”拓片的黑色有烟熏气,如同干墨涂擦其上。也只有《汉乐府》能配得上这样的古风,找一首随便放在一起,就是那摇着小船的先民,鱼戏荷叶间,鱼戏荷叶东,鱼戏荷叶西,鱼戏荷叶南,鱼戏荷叶北……红藕香残玉簟秋啊,红藕香残玉簟秋仍时髦了,新了些,配不得这等汉砖上的先民生活情态。而我的书页里那支瘦长的金色莲花,却是红莲故衣,汉时衣裳金钗在,红菡萏开出来。从汉代到民国,从画像砖到古琴里强健的音符,从金如意到贝多芬第七号交响曲,从蔡琴的六月茉莉到钢琴课,再到书稿的写作和书的设计,通着一根神秘的脉络。这一切都不是刻意为之,都是偶然,然而仿佛天成,浑然而圆满。
对于中国传统文化,我们都如同患了一种叫“脸盲症”的病,传统文化隐身于我们的日常生活和社会生活,如影随形,而她有一张我们永远看不清也记不住的脸。传统文化中的书画艺术正是金质的,它们牢不可破地附着在流淌不居的岁月里。我们看不清古人的面目,但深切的感受到他们的审美、情感和精神走向。
数年前喜欢读《中国文物报》,每期不落下。记得有篇说京城文化与江南文化对比的文章十分有意思,我曾唠唠叨叨向朋友口述,大意是说京城文化的大气体现在静静的每一个街头,琉璃厂深埋着无数的好东西、京戏唱腔里的慷慨激越之韵深厚并不断生长;江南文化是深入民间的,小商小贩言谈里都颇有文气: “改日来府上拜访”之类竟是买卖之间的口头语。车前子先生曾说,邻家泥水匠说起金农如同谈他家表亲。他为我此书作序,这是他第二次为我的书作序,那样的谦逊。
从东坡遗风的蜀中小城去看一本书的设计之美,会令人丧气的:我们多么像乡下人啊。然而,我希望某天会有一个不曾相识的朋友无意看到这本书,就找到了对历代书画艺术和未曾亲见的汉代世俗文化之美的切入点,找到共鸣,或轻微的震颤。作者和读者会在这样一本对中国历代名画独特的阅读视角和切入点,以及书的设计表达出来的形式美及其美背后的文化含量面前,达到无言的沟通和惺惺相惜。我们,都如此热爱着,中国古代美术,以及传统文化。
观高山流水一样的画,是缘。
一位远近知名的卦师曾跟我说,读一幅好画、遇见一个不愿错过本当错过的人需要机缘,缘并非修得,但绝非偶然。
从二○○七年夏天,我开始系统阅读画册和中国画史画论,仿佛一件风雅的乐事。我总是从中国历代名画中读到忽遽流逝的时间,今日之日成了明日黄花;书画技法之外的语言,那些画底层深处流淌着的情感走向常常让我陷入神思恍惚,这是一个短暂而艰难的过程,艰难的不是写作本身,而是高端艺术的最终结局,总是远离世俗意义上的幸福。你若走过书画家们走过的艰难心路,哪还能完好无损地走出来?虽然,艺术品带来的审美快感,恰如神迹,但它毕竟令人孤独。
我想这本观画随笔集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孤独的。读画和写作的孤独,让书中某些字词句及一些意象的使用呈现自我或激烈的方式。因为自我,所以孤独;因为孤独,所以激烈。但我喜欢它们,写过和不写肯定是不一样的,写作者是自己的小天体,小宇宙,自已发光和照亮。读画还会继续,我会在渐渐逝去的华年里于书画艺术中枕墨香而眠,我以为,这香是带着药气的。有病就有药,文字是药,中锋是药,笔墨是药,传统文化是药,诗性是药。我会练习避开心灵的锋芒,少一些再少一些锐利,学习幸福。
古人说闭门即山居,在画中得到的慰藉是隔世的,画中一日,人间三世,
回头一顾,山下紫陌红尘,鸡犬喧天,欢声笑语犹在耳边。四
写作此书的过程,仿佛把自己的血释放出来,渐渐抽空,换上新鲜的血液。昨日芒刺一根根被拔离,这个人再非旧日佳人。在看中国画史的过程中,会把你的血看热,又看冷,艺术带给艺术家的痛苦和苦难,多于快乐。从画中,我一次又一次震惊于青铜面具的狰狞和温柔的双重性,这,绝不仅仅指爱情。
我的房间里到处是堆得危岩耸峙的画册画论画史,画家朋友们的书跟守在我身边十多年的画册混在一起,已经分不清哪些是谁的。他们是我生命里不可或缺的朋友,是我不需多言的暖和缘,然而他们无法代替青铜面具。青铜面具是高枝上那皑皑的一朵!是你的、我的尺素寸心,黑暗里的亮色和泪泫,我们一世的莲花。
收音机里张火丁的苏三起解还在唱,不会老去的时光,过去和今天的繁华盛世。那些水墨渲染的纸绢,哗哗翻过去,镶金嵌银的旧日歌唱。听到棒喝,听到声色,听到风雨,听到沧海,听到永不可及,听到永不复来。
像一张张泛黄古卷那么华贵寂寞。像苏三起解的唱词那么华贵寂寞。像一位旧年名伶那么华贵寂寞。像一整座空城那么华贵寂寞。像一张从精雕细刻在千年前的汉代画像砖上拓下来的西王母像那么华贵寂寞。像一首汉乐府那么华贵寂寞。我的华贵寂寞。你的华贵寂寞。
此间忽有斯人可想,可想。
二○○七年十一月
我喜欢“忽尔盛开”这四个汉字的组合的程度是想去申请国家专利。服装的,食物的,布鞋的,银饰的,茶庄的,茶叶的,酒的,绣片的,毛笔的,纸张的,书屋的,书画作品的。如同拆梅的爆破,轻微的断裂,开合;如同研磨的浓墨,被毛笔携裹才思,出发于宣纸前的呐喊;如同某一个午后,枯澹静坐,看古代书画家笔迹经过纸张,情绪、气韵、情感,被线条牵引走向浩茫宽阔的时刻,时光被书法产生的力量凝固,又看到它如蕾的绽放。而我现在唯一能简便地表达对笔墨、书画,对汉语词汇的美无限痴迷的方法,就是拾掇起山居岁月读画品法帖心底的寸寸笔意、墨意,用随笔的形式呈现,结集成册。它会有一个静极而动态的名字“忽尔盛开”,用文字的方式记录生命的段落。我与书画,词章,丝竹,对弈,历史,风物一起生活的情节,我知道一切将如烟云过指。眷恋的,消失了;消失的,记住了。
这只是我目前唯一的梦境。生活是一张又一张册页,阅读书画的零碎心思是一张又一张册页,我串缀它,记录它,想象它,丰盈它。在册页里,水濡墨染,桃花乱,闺阁情怀,庭院扫叶。横泼的欢喜和甜蜜,我喜欢这样纵意的扬眉或俯首。也许这样的生活,隐逸地读书写字,会愉悦。
这是写于二○○七年七月至十一月的一本读画随笔,有约半数的文字分别发表于《天涯》双月刊、《美文月刊》、《北京文学》等刊物。之后,被因缘雪藏。
秋阳灿烂的午后,会很惬意地与江南的女友通一个漫长的电话。她说她愿意再多些时间,让手头正被出版社催赶的书稿自动“雪藏”二三年,厚积,自省,以心血酿造,用生活和体温去焐暖,再于恰当的时间取出来,悦己悦人。“雪藏”于我们看来,是一种美妙的等待,在自知之明中,赢取时间的原谅:我们浓烈的青春,和激烈的爱恨,以及偏执的行文方式。
这本书稿被雪藏的两年,我赢得了时间,跟自己和解,跟生活和解,握手言欢。慢慢摈弃浮华,渐得声稀味淡的真味。这两年,我移居乡下,倒有了点无论魏晋之意。有了一个我喜欢的小花园,有书房和画室。沉下去的是曾经,浮上来的是永远,与书画和时间对饮。于心造境,造出田园生活的一派朴素闲静。
我沉醉于生活细枝末节的美好:母亲穿着白地蓝花的棉布衬衣,洗得干干净净的短发,我看到她就想微笑。她把她花园的茉莉摘了大捧,用红薯叶包着,放到我石雕的烟灰缸里。我的烟灰缸当然不装烟灰,放锦灰,放摘下来的茉莉啊栀子啊海棠啊,四季都有。大把清凉的风从整面墙的剔透的落地玻璃门灌进来,我看到庭院绿荫如织,开着各种花朵。大捧的雪白的茉莉就在茶几前。我在这儿阅读一些书籍,我伸出手,似可以接住,掉落下来的,令人感激的花香。
当你关闭所有的门,必有一扇门洞开,通往真纯和永远。自愿雪藏的两年,我越来越喜欢这样的生活,这是自省、清洗和厚积之后的结果。原来,我们强悍的内心从未被生活的平庸和世事的变幻招安。
山居,闭门,小花园秋意浓,秋天秋阳,高远,空旷。我喜欢的最好的盛年,性灵的厚重,内心的完整,不依赖,不需要他物的皈依,它终于来了。有幸,千回百转,柳暗花明,总是在成长中,看到了沿途的壮美。潜入发肤的凛冽被流年悄然置换成“涧户寂无人,纷纷开自落”的方式,这倒有了几分禅意。中国书画艺术中,凡习禅的画家,笔底必不俗,王维、黄公望、石涛、惠崇、牧溪、虚谷、八大山人……为什么?因为中国书画艺术的至高境界,就是禅意和宁馨。
这是多么的好。闲时,我一边窝在书房的电脑边敲出一些文字,厨房炖着肉汤,在键盘上敲打,面对着我热爱的,书画和音乐,安静,喜悦。八月,我给我的小花园除草,上肥,换盆或移植。紫薇今年又如燃,月桂也快开了,用文字或画笔记录语句纷纷和梦境迷离是我喜欢的方式。我开始修正和增删这本观画随笔集,把自己念头一闪而过的,舍不得丢的,如何删繁就简或拉长,如何再生,这真是一个美妙的过程。听哪,稻谷拔节、扬花的声音!
在水草丰美的四川,五月七月
抱缺守朴的夜晚
语言会飞上枝头筑巢
凤凰的尾,喜鹊的翎
让掌心凉了又暖
眷恋恰若一部乱世
我曾错解“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给人笑话了一场,说我书没读好,猛然发现这个斯人似乎是我啊。然而,在漫长的年月中,品到“独自”的况味,有一些孤僻的书写,华枝春满。
于时,庭院绿荫如织,水竹葱浓,我可去养苔;而蜀地稻花纷飞,可制册页。
二○○九年八月二十二日
本书是风吹阑叶女士书画随笔的结集,收文六十多篇,以独特视角,述丰富敏锐的感受,所涉及书画家及作品众多。此书亦是阑叶女士个人经历及精神生活的写照,其强烈的个人性,恰是普众性的基础。“越是个人的就越是人类的”,这句话用在阑叶女士的书上,是很恰当的。
阑叶的文字,是女性的,敏锐的,弥散的,爱娇的。似乎柔滑,但快乐与痛,都是那样深重,叫人不能耽溺于文字本身的华美,不禁生出一丝哀愁来。应接不暇的人与景,扑面而来,让人眼花缭乱,又畅快淋漓。在画外,与古人近人交谈着,不知觉间,阑叶已进入画中,甚或与画者合一,迷离恍惚。童年的往事,旧痕,时时袭来,也就感到亲切了。
本书是写于二○○七年七月至十一月的一本读画随笔,有约半数的文字分别发表于《天涯》双月刊、《美文月刊》、《北京文学》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