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小弟请安》是庞余亮的第一部短篇集，亦是他在发表、选载和译介到海外的百余篇小说中遴选出的精萃。二十余篇小说，庞余亮怀揣着对这个世界的爱，像一个踽踽的夜行者，于黑暗中喃喃着不可名状的各种痛苦。他的小说人物多不得阳光的眷顾，蛰伏于穷窘屈辱下偷生，发出一声声沉闷的叹息，撞得人心疼。诚如他的同乡毕飞宇所言：“庞余亮的小说总是一团漆黑，不见一丝光亮。”

《为小弟请安》是小说家庞余亮的第一本中短篇小说精选集，收录了《为小弟请安》《教兔子如何骂人》等约三十篇中短篇小说，全书共约30万字。本书稿精选的中短篇小说，文字灵动、洒脱，善于从日常生活中打捞诗意，从人类的苦难经验中汲取美和幽默。他展现着生活最沉重最卑微的姿态，和边缘人物的挣扎。揭示尴尬，刻画困境，在脆弱心灵与强大世界遭遇碰撞的过程中，窥见人类生活的真实面目。

大水

我们的琥珀

洞穴

教兔子如何骂人

白鲸，白鲸

薄冰

甘蔗

红泥小炉

薄嘴唇的斧头

黄毛子，短颈项，越大越犯犟

酒酿圆子

纸龙船

雪等雪

陆地行舟

你说有龙宫吗

向日葵

泥鳅

小桥的年关

请左手原谅右手

蛙在什么地方鸣

为小弟请安

野猫

一根细麻绳

追逐

缓刑

泥粮瓮

种花记

最完整的清晨

后记：一张纸的正面和反面

为小弟请安

娘阵痛的时候我正准备去茅缸拉屎，娘叫我：“鱼儿，去喊四妈。”我没有理娘，我正要上茅缸呢。娘又颤着声叫了一声：“鱼儿，娘怕是要生了，快去喊四妈。”我这才憋住自己快要到屁眼的屎出去喊四妈。四妈是我们村的接生老娘，我走过她家时她正在用一根火柴杆剔她的又黄又大的板牙，我出现在她面前她吓了一跳，因为我此时毫不客气地放了一个很响的屁。四妈摇摇手说：“鱼儿，你想呛死四妈啊。”我说我娘快生了。四妈这才咧开大嘴巴笑了：“知道了，快回家烧水，你爹不在家，你就是你爹了。”我嗯嗯地回答着，其实这时我快要屙下来了，我好不容易才回到家中，娘早说了，猫是吃家饭屙野屎，而人必须吃家饭屙家屎，人可不要把屎屙在外面，肥水外流。我蹲在茅缸沿上，听见母亲在杀猪般地喊，娘快要生了，四妈怎么还没有来呢？

待四妈来的时候，小弟粉嫩的小脚已经伸出了一只，后来四妈又找到了另一只，一拽，小弟就下来了。我在门外茅缸上听着小弟响亮的哭声，心里想着爹，爹这个小木匠现在还不知在什么村庄什么人家做活呢。我忽然听见四妈在大声骂我：这个小婊蛋的，死哪儿去了呢？我没有应声，我在茅缸上蹲着，一点便意也没有，小弟的哭声越来越响，为什么这么大声哭呢？撒什么娇啊？这个穷家让你天天吃山芋使你天天朝外吐酸水天天屙屎。

我回到屋子里的时候小弟已经睡了，四妈也走了，只有娘在床上静静地躺着。娘说：“鱼儿，娘求你了，煮两碗糯米粥吧，一碗给娘，一碗给你。”我不知道家里哪来的糯米，但我还是坐在灶后烧那与小弟有关的糯米粥。我不断地想起我爹，会做木头手枪的爹，我的木头手枪被民兵营长的儿子抢去了，你为什么还不回家呢？

娘第二天早晨就下床了，娘的脸苍白得有些怕人，我这才上去看一看小弟，多丑的小弟啊，满脸的皱纹，小小的眼睛，大大的鼻子，我用手摸了摸他的脸。他竟然嘴一咧，哇哇大哭起来，娘走过来给我一巴掌，为什么要打他？我说我没有打他，他自己哭的。娘又给了我一巴掌，你还回嘴。我从来没有看到娘这么狠过。“哇”地一声大哭起来。那个小弟也在咧嘴大哭，娘解开怀奶他，我突然觉得娘从小就没有奶过我，不然我怎么不记得娘奶的滋味呢？我说，我知道你只喜欢小弟不喜欢我了。娘抬起头，脸已经像一张纸了，鱼儿，娘也喜欢你。我在心里说，不，这世上只有爹一个人喜欢我，娘你在说假话。

娘月子未满就下地干活了，小弟就完完全全丢给我了。小弟脸上的皱纹已经不见了，已经会笑了，但我恨他，如果没有他，我会和小伙伴们一起玩我自己喜欢的事，譬如上树掏鸟窝，或者一起去骗一个瞎子，但这已经不可能了，娘整天沉着脸。下工的时候小弟见到她就呀呀呀地乱叫，我知道，小弟这家伙鬼得很，讨好娘，想娘的奶喝，心里更厌烦他，我有意把头扭过去。有一次娘见了，不禁笑着问我：“鱼儿，你想喝一口吗？”我咬着嘴唇不说话。娘又说：“鱼儿，你小时候喝奶可真狠，将娘咬着疼得直叫，还是你爹打了你—下才松口的。”我在心里说我不相信，我怎么不记得这件事了呢？娘以为我听入耳了，接着又说：“那时候你总喜欢吃完了就拉屎，拉了屎你爹就拿到河边去洗，一天也洗个不停。那时你爹也不怕难为情，一个大男人洗尿布，不过他高兴，终于有一个儿子了。”我简直想象不出我那时是怎么整天吃了拉，拉了又吃的样子，娘脸上竟有些红润了，小弟竟吃得呛了起来，娘用手轻轻地拍着他，又说：“鱼儿，把小弟的尿布拿到河边去洗一下吧，娘要做饭。”我去取尿布时，狠狠地看了一眼小弟，但小弟竟然朝我甜甜地笑了笑。

春天彻底地来了，屋前的槐树花开得正好，把屋子弄得香喷喷的，平原上的风一阵接着一阵。我们村子里来过一个口吃的货郎，来过一个讲蛮话的养蜂人，还有一个头上没有戒疤脚上穿着草鞋的云游和尚，但他们都没有带来爹的消息，爹握着斧头或者凿子或者木锯正在谁家院子里打木器呢！娘似乎已经不管这些了，娘得下田，小弟就真的丢给我了，我开始玩起了两面法。娘在家时我是一个样，娘不在家时我又是一个样，反正小弟又不会说话，但我在外面时间玩长了也有露馅的时候。有一次娘回家，小弟正在睡觉，而我不见了，但一只大老鼠就蹲在小弟的身边。娘狠狠地打了我一顿，娘骂我没良心的，爹也是没良心的，大没良心的养出个小没良心的。我看着满脸是泪的娘，心中依然在想，老鼠只不过是看着小弟，又不是把小弟吃了，吃了才好呢！吃了娘就只喜欢我一个人了。  没等老鼠把小弟吃掉，小弟就染上了咳嗽的毛病，他不停地咳着，那小小的咳嗽声整日整夜地响在我们家中。娘开始用她过去曾用过的秘方，用只鸡蛋和素油熬了让小弟喝，但小弟吃了还是咳，还加上了一项：泻。害得我没日没夜地洗尿布。夜里，小弟涨红了脸在咳，不知道他喉咙里究竟有些什么，小弟在娘的怀里仍然带着他小小的身体剧烈地咳嗽。娘把家里的两只老母鸡给小弟用了，一只给何仙姑，她只给了_一道符，符灰水喝下去又呛了出来；一只老母鸡给了村卫生所的赤脚医生，医生只给了一瓶黑乎乎的糖浆和几颗药片。娘给小弟喂下去，这时小弟的嘴唇已经很薄很薄了，娘也明显瘦了，头发凌乱在脸上，吃完了药，小弟仍是咳个不停，咳嗽声中已明显地带有了一种摩擦声。娘抱着咳嗽小弟默默地流泪，苦命的小弟啊，而我则没良心地在一旁沉睡不醒，我总在梦中梦见我当木匠的爹，但梦中的爹仅仅留给我一个身挑木匠担子的背影了。

小弟终于在一个黄昏里停止了咳嗽，娘抱着小弟的尸体哭得死去活来。四妈说：他是讨债鬼，你前生欠他的债，他讨得你的欢喜就走了，你还是多往鱼儿身上看看吧。娘的泪眼并没有看我，而是依然看着小弟，小弟已经睡了，我终于可以不洗尿布了。娘抽泣着，忽然解开衣服把奶塞进小弟的嘴中，小弟你再吃娘一口奶再走吧。但小弟已经睡了，他不吃！我看着不肯吃奶的小弟，忽然感到了一种恐惧向我袭来，我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四妈说，鱼儿这孩子的哭怎么像夜猫子哭。我哭得更凶了。

半夜里，娘撞醒了我，鱼儿，鱼儿。我说，爹要回来了。娘吃惊地问，你怎么知道的？我说，梦里头爹告诉我的，再过半个月爹就回来了。娘说，那个没良心的已不要我们娘俩了，不要提起他。你今晚上陪娘把小弟送了。我猛然想起了床上还有一个死去的小弟，真像是睡熟了_一般的小弟，似乎还抿着嘴笑着。娘又说了，鱼儿，你拿刀冥纸，今晚上把小弟送了。我糊里糊涂地拿起冥纸，而娘则把小弟裹在一张旧草席里，像抱着小弟出门似的。出门的时候，我忽然看见小弟的腿动了一下，不由惊呼起来，娘，小弟还没死呢。娘没有回答我，依然抱着小弟在前面跑着，小弟的腿就这么在我的眼前晃动着，不知跑了多远，我全身不停地打着寒噤。娘说，就这儿吧。娘小心地放下了小弟，用手开始挖土。我说，娘，我回家取锹。娘说，用锹小弟会疼的。坑越扒越大，娘的双手上黑乎乎的不知是泥还是血。我好像听见有人向我们走来了。娘用袖抹了抹脸说，鱼儿你去四个方位烧一堆冥纸，托人家照顾你小弟，我在四个方位烧了四堆冥纸，夜风中冥纸烧得很快，一会儿就熄灭了。娘已经准备把小弟埋了，她抱着小弟亲了又亲。我又喊了一声：娘，小弟的腿又动了。

P205-207

一张纸的正面和反面

诗歌和小说，对于我来说，犹如一张纸的正面和反面。还记得1998年春天的上午，我当时的身份是乡村学校的监考老师。本来我的职责是从学生中间找出那不劳而获的一小撮，偏偏就在试卷发下去后几分钟，一篇小说突然涌到我的脑海里，三个儿子裸身在黎明到来前的黑暗中追逐着同样裸身的父亲，我努力地平息着自己，可他们的奔跑声却在我的头脑里越来越急促。

半小时后，也就是那一小撮准备作弊的学生陕要行动的时间，我向靠近讲台的那位学生借了一支圆珠笔，就在多余的试卷反面写下了我的第一篇小说。考试时间是两节课，这两节课，我几乎忘记了我的监考任务，而是像我小说中的一个儿子跟着狂奔。那一小撮准备作弊的学生顺利地完成了作弊，而我也顺利完成了小说的一半，收完试卷回到宿舍，我继续奔跑；在午饭之前，我在试卷的反面结束了追逐。

这就是我的小说处女作《追逐》，非常幸运的得到了好评。小说家毕飞宇甚至说，《追逐》完全可以拍成意大利式的电影。1999年4月，《雨花》杂志为我推出了小说专辑，这是我第一次发表小说作品（在此之前，我发表过诗歌和童话作品）。从那时起，在一张纸的另一面，我开始走上了小说创作的道路，短篇、中篇到长篇《薄荷》《丑孩》，我发表了二百多万字的小说作品，有多篇小说作品被转载、获奖。《为小弟请安》为我的第—本短篇小说精选集。

王德威说：“小说是想象中国的方法。”作为一个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后期出生，八十年代成长，跌跌撞撞地闯进了新世纪的写作者，远远不够的恰恰就是对自己的完成。算起来，我已经先后走过了两个世纪，五个年代，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是既年轻又苍老。经历和生活如此的丰富，而表达却是如此的言不达意。

在我面前，有很多优秀的汉语小说，比如鲁迅的《阿Q正传》，比如萧红的《呼兰河传》，比如莫言的《欢乐》，比如余华的《许三观卖血记》，比如毕飞宇的《青衣》和《玉米》，等等，他们用出色的才华和艰辛的努力重新想象了我们的中国。他们都是小说的君王，撒豆成兵，点石成金。每次翻阅那些优秀的汉语小说，都能够感受到它们的根系之深和枝叶之繁，对我来说，它们都是我提神的森林氧吧。

2004年猬我去鲁迅文学院高研班学习，李敬泽先生给开了文学的第一节课，题目是《底线与极限》，他要求每一个写作者要明白写作的底线和极限，要把内心向这个三千年未遇的时代敞开。好几年过去了，我—直在追寻着写作的障碍，那障碍就是我的底线，也是我的极限。作品中的每个人都是我自己，我的狂奔和我的妥协，我们的狂奔和我们的妥协。

很多作家都“心虚”自己的作品集，“心虚”的原因是小说集容易放大一个小说家的优点和缺点，尤其是缺点。但这种“心虚”对我来说却是营养。做了这么多年的写作者，我已经蜕变成另一个我：每天晚上，没有纸，我会忐忑不安，没有写作我就安慰不了我内心的那盏灯；写下了，我会担心受怕，写作没有使我越来越强大，反而越来越胆怯了。作家都是在一个一个的悖论中长大——这是我写作《薄荷》时的心得。从左到右，从自传到虚构，从有限到无限，寻找会永不停止，答案也不会自行出现，在一张纸的正面和反面，我种下自己，收获自己。

也许，我注定是一个晚熟者，我也更愿意做一个晚熟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