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旷野上的小牧歌(散文中国精选)》编著者郑晓红。
导读:我10岁那年,哥哥12岁。我家院子里站满了人,据说老家的亲人也正开着手扶拖拉机拼命赶往这里。兄长刚被医院里退了回来,据说,他很快就要死了。他像一张黄表纸剪成的人儿一样躺在炕上,额头和鼻子都黄得亮晶晶的。我家的被单上全是血,炕下面也是,院子的角落里倾倒着浸了血的草木灰、棉球、纱团。他似乎并不痛苦,睡得比任何时候都平静安详,嘴唇肿得厚厚的,半张着,丝丝出气。他平静一阵子,就喃喃着传唤一个人,让这个人进来,其他人出去。爸爸被传唤了,妈妈被传唤了,轮到了我。我站在炕跟前,他的手透黄透黄,冰凉冰凉,他就用那样的手拉住了我的手,他说:“女女,我以后再也不打你了,我的那些好东西都送给你,你以后要听爸爸妈妈的话,你要好好学习。”他像说梦话一样,喃喃着说完,喃喃着睡去。我退到院子里,退到院子里的人群里面。他们很快就把我罩没了。
《旷野上的小牧歌(散文中国精选)》编著者郑晓红。
《旷野上的小牧歌(散文中国精选)》以作者的故乡为背景,书写了当地独特的物事和人情,展现了作者独特的经历和感受,因此那些独特的细节能给人以强烈的震撼。
苇岸说:“季节是有生命的。”我几次从这句话上掠过去,不敢往深处想。我是个根深蒂固的悲观主义者,但凡提到某物是有生命的,马上会想到它最终会死亡。对万物,有周而复始之说,比如看到冬天荒野上满目皆是的一披披干枯的衰草,人们都不甚伤感,只因为来年春天,一丝一缕的新绿抽出,会用葱茏的一大垛更鲜翠的绿代替它,可是,这一簇新草,真会是去年的那一簇吗?如果说它是,那么,它还能遇到前生在它的草根处做窝的蚱蜢吗?会有似曾相识的蝴蝶又栖落在草尖吗?即使它真的复生了,新的历程也重塑了一个新的生命,它们已经不一样了。
“季节是有生命的”,季节也会死吗?这个答案已经存在了。我热爱着我的出生地,它曾经四季分明,各季有各季的神采。她们是亲生的四姐妹,样貌相像,个性迥异,服饰、发型、身姿各有不同。她们手挽着手舞蹈,像波浪一样,此起彼伏,一个个顺次露面,惊鸿一瞥处全是天人。可是.她们而今都病弱了,尤其是春天,她只是还残存着一口气而已,轮到她闪面的时候,她总是坚持不了多久就匆匆躺下来,而冬和夏,不得不代她多撑些日子。这样的不均衡,叫她们都疲惫和呆滞了。四季乱了个性,昏昏然登场,昏昏然谢幕。
什么都会死,人会死,季节也会死。可是,什么造成了它们的死?人让人死了,人也让季节死了,刽子手与殉难者集于一身,而“人”这个泛泛的概念里,包括着自己和至亲的人,而最亲最疼的那根小小的血脉,我们的孩子,还将在已然病弱的四季里生存,他们将来,又会以怎样痛苦的方式死去?这样的想法,叫人痛苦不堪。
苇岸坐在秋天的田野上,“秋收后,田野如新婚的房间,已被农民拾掇得干干净净。一切要发生的,一切已经到来的,它都将容纳。在人类的身旁,落叶正悲壮地诀别它们的母亲。看着它们决绝的样子,我忽然想。树木养育了它们,仿佛就是为了此时重现大地上的勇士形象”。苇岸似乎已经接通了地气,他就像在地面上扎了很久的巨石,苍苔已经遍布全身,小草也从石缝里长出来,他已经跟大地浑然一体了,他就是大地了,可是,他为什么会死?他与大地的气场、万物生灵的气场都相融了,可是,这些天籁间的气息不能让他的肉身强壮起来吗?苇岸呼吸,呼吸的是田野、草木、花朵、雾霭、露水的气息,这些气息不能清洗他身体内部的毒瘤吗?大地、天空、风、河流,这些庞大的东西,似乎都挽救不了一个人。哪怕是跟它们最亲近的人。
我10岁那年,哥哥12岁。我家院子里站满了人,据说老家的亲人也正开着手扶拖拉机拼命赶往这里。兄长刚被医院里退了回来,据说,他很快就要死了。他像一张黄表纸剪成的人儿一样躺在炕上,额头和鼻子都黄得亮晶晶的。我家的被单上全是血,炕下面也是,院子的角落里倾倒着浸了血的草木灰、棉球、纱团。他似乎并不痛苦,睡得比任何时候都平静安详,嘴唇肿得厚厚的,半张着,丝丝出气。他平静一阵子,就喃喃着传唤一个人,让这个人进来,其他人出去。爸爸被传唤了,妈妈被传唤了,轮到了我。我站在炕跟前,他的手透黄透黄,冰凉冰凉,他就用那样的手拉住了我的手,他说:“女女,我以后再也不打你了,我的那些好东西都送给你,你以后要听爸爸妈妈的话,你要好好学习。”他像说梦话一样,喃喃着说完,喃喃着睡去。我退到院子里,退到院子里的人群里面。他们很快就把我罩没了。
大地上的事情暂停了进程,人们在悄然中等待着什么。日头斜斜的,定住不落下去。哥哥突然要坐起来,母亲扶着他靠在棉被上,他定定地注视着一地的人,喃喃着说:“我想吃葱叶叶。”母亲喊:“女女,你哥要吃葱叶叶!”母亲的声音就像一阵风把我刮起来,我被刮到菜园子里去,攥着一把鲜绿的葱管儿又被刮回来。看见我家的时候,院子里的人都退到一边,他们一起注视着院子中心,在那里,站着一个透黄的小男孩,他手里拿着一根细竹竿.在院子中间慢慢挪着步子。母亲也站在院子边上,她笑着,却流着眼泪。
我的哥哥,他没有死。我奶奶说,他命大,命大的人再难都不死。苇岸有一次听到啄木鸟敲击树干的声音.他忽然觉得:“这声音不是来自啄木鸟,也不是来自光秃的树木,它来自一种尚未命名的鸟,这只鸟,是这声音创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