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迟文集（第2卷小说）》收入徐迟中短篇小说作品27篇，从1932年创作的第一篇爱情小说的《开演以前》，到他晚年创作的一篇科幻小说《楚王妃复苏记》，其间有一个旺盛期是在抗战时期的重庆，创作了一系列反映抗战前方与后方生活的小说。建国后创作的中篇小说《火中的凤凰》，以著名学者郑振铎为原型，写了他多才多艺、激情蓬勃却英年早逝的不平凡一生；另一中篇《牡丹》写两名汉剧女员迥然不同的命运，非常精彩。

徐迟先生的创作跨跃不同的时代，前后绵延达六十多年，且涉猎多个领域，毫不夸张地说，其作品不仅是一部连续的的个人心灵史，而且是一部打开的精神现象学，并由此折射着现当代包括文学史在内的历史进程，以及转型期一代知识分子曲折的心路历程；反过来，这些作品又为我们塑造了一个作为精神－语言存在的徐迟，一个饱经沧桑而又始终敞向未来，敏感、好奇、博学、多思、丰富而纯粹的徐迟，一个似乎永远激情充沛，且不失赤子之心的徐迟。这样的徐迟不会随着他肉体的消亡而消亡，恰恰相反，其中蕴含的生命和存在的秘密，正如他笔下曾经感动了一代人的“哥德巴赫猜想”一样，值得我们反复重新认知、品味。

《徐迟文集（第2卷小说）》为《徐迟文集》第二卷小说卷，收入徐迟中短篇小说作品27篇。

上编

 开演以前

 吸纸烟的人

 升C短调之夜

 月光下火柴下的恋歌

 约翰日

 海的过失

 三大都会的毁灭

 武装的农村

 他杀死了一个汉奸

 儿子

 愿他的灵魂平安！

 某参谋长

 无我

 宝塔

 一个镇的轮廓

 年轻的教授

 出国

 一塌糊涂

 狂欢之夜

 “不过，好日子哪天有？”

 怨

 两胡桃

 精神分析

 艳遇记

下编

 火中的凤凰

 牡丹

 楚王妃复苏记

他杀死了—个汉奸

一个曾经很熟悉过的朋友，忽然变成了他最大敌人，而并不觉得难过，并且连“怜悯”，这个感情也不愿给他呢，有的是更甚于“憎恨”与“鄙弃”的一种感情，也有抑制不住的要杀死他的欲望。所以，这一次，他忿忿于自己的意志的薄弱，是当着他的脸唾骂了：“你是汉奸！”

不以为这是侮辱或申斥，他龌龊地笑着。五分钟之后，他结上新的领带，从新的柚木衣柜里取出一袭春雪似的白底子上衣披上。于是从他的新近搬入的高等住宅，出来，他跨进一辆普莱冒斯汽车。

这位朋友，自从他荣任了以后，找伙伴一样地，找他已经不知多少次了。能这样地被人信任，这样地被人认为够上一个伙伴的资格，真应该表示感激才对。可是自己却很生气，是有什么地方显露了有做汉奸的可能，有什么把柄给他看准了的哟？

上海夜空间，灯光像珠宝一样地闪烁，他开始注意到这个不忠实于国家的朋友胸口上，还扣着一只系住领带用的有金刚钻的扣针。

“进车里来吧，你。”

让心理学家来解答，为什么他憎恨鄙弃他而又会答应了上他的家去？为什么他有绞死他的欲望而又肯答应了他上舞场去？何况他不是没有想到，自己上了他那家，便有被拉下肮脏的集团去的危险，可是为什么还要跟着他上舞场，难道这也算是一种历险？

汽车已停在舞场门口，他觉得自己应该告辞，就说要搭上公共汽车回家。要赶快保留清白。可是这个汉奸满脸笑容中说：“不行，不行。”

于是他又毫无条件地让步。

好啦，上去啦，有穿制服的电梯司机，一楼七楼，有穿制服的侍者，有音乐。不行，自己该回家去，这种地方受不了。自己也做成汉奸，虽然明知是绝对不可能的，可是为什么自己要在这里坐下。只不过给那个汉奸的两个眼睛望了一望，就不中用得很，给钉住了。不过坐下也就坐下。

“在舞场里最容易说话呢。”

于是两枚汉奸式的眼睛向他射扫过来了。这里面，明明白白透露着这样的一个意思：

“朋友交情已经有上四五年了，两个月前，穷得见鬼的时候，跑上你们来借钱，很大的一笔数目你也肯借给。现在发迹得快，报答也要陕，别看我—个狼心狗肺的人，倒还真真瞳得感恩。”

这个眼睛里的含意自然懂了，不过装作不懂之中，他跑去跳舞了，这给他思考的三分钟。他懊丧自己会有这么一个结交，“很大一笔数目也借给？”只是因为做人向来不会推却拒绝，他才借他的啊。

“走吧。”突然沉思中从什么地方爆裂出这个声音来了。

“走？噢！真很晚了呢。”

这个夜似乎不同于别的夜。当车走着，走着，熟悉的街道上，又走近了他的清澈的但是不清白的家了。什么，又把我送到这个肮脏的地方来？他的心跳得很厉害。

唯命是听的样子，顺从了又顺从，他就是不善于推却拒绝，生就懦怯的。就因为了这个缘故，会有汉奸缠牢他。

于是突然，等候了很多时候的一分钟到来了。在这个挂着锦幔的床铺底下的一个箱子打开了，想象不到有这样的一箱子的纸币。

“你看，你知道我找到好差使，可是你不知道我还有了好利息，生意经你是不懂的，然而这是日本正金银行的钞票，你是不是看见了？近来，这些钞票跌得太厉害。”他抓起一把来送在前面，再要装作不懂不行了，“不过你？”

回答吧，嚅嗫不要紧，可别让他说下去，说出更坏的话来。

“你可别……”

忽然，是一个意志已经爆裂了开来，憎恨，鄙弃，忿怒，疯狂，组织成这个巨大的意志。从嚅嗫变成羞愧变成胆怯。而从胆怯又突然变成勇敢。从勇敢变成残忍。立刻杀死他的欲望潮汐似的涌上来了。那汉奸两个眼睛是觉到了，惊惶了，是的，还好，来不及叫喊出来，两个手是十个指头，从那里生出来十个钢铁的力气，好瘦的脖子。十个指头是十个忿怒，太容易了对付两只已经在变颜色的眼睛。把他一推倒，原来不中用的还是你呢！你这汉奸！

于是从尸体的鼻孔里流出血来。

他呢？他最先意识到的自然是逃亡。还没有感到血的巨大恐怖，可是不免了又望一望地板上的血的小小流动。

一把红印刷品钞票飞散在地上，血现在流过它们。

他最先的—个动作是逃走。他最后看—眼血流时的感觉是一句罗马诗人贺拉思的诗：“你的血液，肮脏如敌国的贬值的货币。”

一九三八年

（原载《大风》旬刊第十二期）

P116-1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