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野仙踪》是清代乾隆年间问世的一部很重要的长篇小说。作品以明代嘉靖年间为背景,写一落第士子冷于冰,因看破社会仕途的腐败险恶,醒悟人生的短暂,便决心弃家访道,历经艰难险阻,终于在杭州遇见了演化为叫花子的火龙真人。经过考验,于冰便拜在火龙真人门下,炼成法术,能呼风唤雨召神遣将,漫游于天下,降妖除邪,扶危济困,尽做善事。后来又收了一些门徒,师徒皆功德圆满,都成了与天地同寿的富贵神仙。小说熔讲史、世情、神魔于一炉,自有其特色。其中特别是写世情的部分,如温如玉与妓女金钟的故事,人情世故描画入微,各类人物栩栩如生,这是历来为文学史家所称道的。其他对当时官府黑暗的揭露,对社会世态的描绘,都较真实地再现了社会生活,有重要的认识价值。作者塑造的冷于冰是一个亦仙亦儒的人物,是作者理想的化身,他幻想以这样的人物来拯救封建社会,维护纲常名教,以达到救人济世的目的。
清乾隆年间,喜欢谈鬼说怪的李百川在四处奔走,历经艰苦挫折在生活旅途中,花了九年时间,才写成了《绿野仙踪》。
《绿野仙踪》在文学上取得了卓越的成就。它对传统的神魔小说有所突破和创新,融神魔小说,世情小说、历史小说为一体。
小说的人物描写十分精彩,尤其是那些活跃于人间凡世的小人物。小说中写达官之子温如玉贪恋烟花,倾家荡产的一段,最是精彩。郑振铎先生认为,这是“《绿野仙踪》写得最好的一段,也是许多‘妓院文学’中写得最好的一段。”
小说的用笔十分老辣,大气,富有幽默感,所写的人物对话,则口吻毕肖,绘声绘色,能把人物的个性,身份,心理在口语中表现出来,真是一个语言大家的风范。
李百川的朋友陶家鹤吧赏此书为“说部中之极大山水也”。郑振铎先生把《绿野仙踪》和《红楼梦》、《儒林外史》并列为清中叶三大小说。
第二回 做寿文才传佥士口 充幕友身入宰相家
班杨雄,略李杜风华。听嘱求笔走龙蛇,无烦梦生花。才露爪牙家,权臣招请,优礼相加,群推是玉笋兰芽。
话说冷于冰生了儿子,起名状元儿,自此将愁郁放下。瞬息间,又到了乡试年头。于冰要早入都中,揣摩文章风气。二月里就起了身,先在旅店住下。着柳国宾和陆永忠寻房,寻了几处,不是嫌大,就是嫌小,通不如意。前次住的王经承房子,又被一候选官住了。一日寻到余家胡同,得了一处房,甚是干净宽敞,讲明每月三两银子。
房主人姓罗名龙文,现做内阁中书,系中堂严嵩门下,最能办事的一个走狗。凡严嵩家父子的脏银过付,大半皆出其手,每每仗势作威祸害人。他这房子与他的住房止隔一墙,通是一条巷内行走。国宾等看的中式,回到店房,请于冰同去观看。于冰见外院正中是一座门楼,内中有四扇屏门,转过屏门,看上面正房三间,一瞠两屋。东西下各有房,南面是三间厅子,到也宽敞。各房里俱是漆棹椅板凳杌子,磁器盘碗俱全。间间都是新油洗出来的,房后便是厨房几间。
于冰看了,甚是中意。随即与了定银,次日早就搬来住下。过了两天,柳国宾向于冰道:“房主人罗老爷,看来是个有作用的人。早晚相公中了,也是个交识。他就住在这西隔壁,每天车马盈门。论理该拜他一拜才是。”于冰道:“我早已想及于此。但他是个现任中书,我是个秀才,又年少,不好与他。眷弟帖写个晚生,我心上又不愿意。”国宾道:“仕途路上,何妨做秀才且行秀才事。将来做了大官,怕他不递手本么?”于冰笑了。
到次早,写帖拜望。管门人将名帖留下,以出门回复。于冰等了三四天,总不见回拜,甚是后悔,直到第五天,大章儿跑来说道:“隔壁罗老爷来拜!”于冰见写的年家眷弟帖,日前眷晚生帖也不见璧回。少刻国宾走来说道:“罗老爷已在门前了。”于冰整衣相迎。但见:
一双猫儿眼,几生在头顶心中;两道虾米眉,竟长在脑瓜骨上。谈笑时,面上有天;交接处,目下无物。鱼鳃雕嘴,短胡须绝像封毛;猿臂蛇腰,细身躯几同挂面。乌纱官帽,晃动时使尽光棍威风;青缎补袍,摇摆后羞杀文人气像。足未行而肚先走,真是六合内惟彼独尊;言将发而指随来,居然四海中容他不下。
两人到庭上行礼坐下。罗龙文问了于冰籍贯,又问了几句下场的话,只呷了两口茶,便将杯儿放下去了。于冰送了回来,向国宾等道:“一个中书,也算不得什么显职,怎他这样看人不在眼内?”国宾道:“想来做京官的,都是这个样儿。”于冰将头摇了摇,心上大是不然。
又过了七八天,于冰正在房中看文字,只听的大章儿在院外说道:“罗老爷来了!”于冰嗔怪他骄满,随口答道:“回了罢,说我不在家。”不意罗龙文便衣幅巾,跟着两个俊秀鲜衣小厮,已到面前。于冰忙取大衣服要穿,龙文摆手道:“不必!”于冰也就不穿了。相让坐下,龙文道:“忝系房东,连日少叙之至。皆因太师严大人时刻相招,又兼各部院官儿絮聒,把个身子弄的无一刻闲暇。日前匆匆一面,也没有问年兄青春多少。”于冰道:“十九岁了。”龙文道:“好。”又道:“年兄八股,自然是好的了。不知也学过古作没有?”于冰道:“适所言二项,俱一无可取。”龙文道:“弟所往来者,仕途人多,读书人少。年兄是望中会的人,自然与他们有交识。不知都中能古者,谁为第一人?”于冰道:“人以类聚,物以群分。晚生和瞽目人一般,海内名士谁肯下交于我?况自入都中,从不出门,未敢妄举。”龙文将膝一拍道:“咳!”
于冰道:“老先生谆谆以古作是问,未知何意?”龙文道:“如今通政使文华赵大人,新升了工部侍郎,他止有一位公子,讳思绎字龙岩,今年二十岁了。赵大人爱的了不得,凡事无不纵其所欲。这个公子,酒色上到不听的,专在名誉上用意。本月二十九日是他的诞辰,定要做个整寿。九卿科道内,已有了二三十位与他送寿屏,列衔列讳。他又动了个念头,要求严太师与他篇寿文,做轴悬挂起来,夸耀夸耀,烦都堂王大人道达了几次。严太师与赵大人最好,情面上却不过,着幕宾并门下走动人做了十几篇,不是嫌誉扬太过,就说失了寒酸,总不想他的体局口气。目下推他们另做。我听了这个风声,急欲寻人做一篇。设或中了他的面孔,于是便大有荣光。”于冰笑道:“凡人到耄耋期颐之年,有些嘉言懿行,亲朋方制锦相祝。那有个二十岁人,就做整寿的道理?”龙文道:“如今是这样个时势,年兄到不必管他。只是刻下无人奈何。”
于冰道:“自宰相公侯,以至于庶人,名位虽有尊卑,而祝寿文词,写来写去,不过是那几句通套誉话,到极难出色。这二十岁寿文,题目既新,看来见好还不难。”龙文笑道:“你也休要看的太易了。太师府各样人才俱有,今我采访到外边来,其难亦可想而知。”于冰道:“这止用就太师身分,与一二十岁同寅子侄下笔就是了。”龙文道:“大概作家俱知此意,只讲到文,便大有差别。年兄既如此说,何不做一篇领教?”于冰道:“若老先生眼前乏人,晚生既做一篇呈览。”龙文道:“极好!但是离他的寿日,止有五天,须在一两天内做成方好,以便早些定规。”于冰道:“何用一两天。”于是取过一张纸来,提笔就写,顷刻而就,与龙文过目。龙文心里说道:“这娃子到还敏捷,不知胡说些什么在上面。”接过来一看,见字迹潇洒,笔力甚是遒劲。看寿文道:
客有为少司空长男龙岩世兄寿者,征言于余,问其年则仅二十也。时座有齿高爵尊者,私询余曰:古者八十始称寿,谓之开秩,前此未足寿也。礼三十日壮有室,今龙岩之齿甫壮矣,律之以礼,其不得以寿称也明甚。且人子之事亲也,恒言不称老。问司空赵公,年仅四十有五,龙岩二十而称寿,无乃未揆于礼乎?曰:“余之寿之也,信其人,非以其年也。”诸公曰:“请述龙岩之可信者。”曰:“余之信之者,又非独于其人,于其人之友信之,乃所以深信其人也。”诸公曰:“因友以信其人,亦有说乎?”曰:“说在《小雅》之诗矣。《小雅》自《鹿鸣》而下,《湛露》而上,凡二十有二章。其中如《伐木》之燕朋友,《南陔》、《白华》之事亲,悉载焉。盖上古之世,朋友辑睦,贤才众多,相与讲明,忠孝之谊以事君亲类如此。由此观之,则事亲之道,得友而益顺,岂徒在盥漱馈问之节哉!龙岩出无斗鸡走狗、挟弹击瓦之行,人亦无锦帐玉箫、粉黛金钗之娱,惟以诚敬事亲为务,亦少年之鲜有者乎?察其所与游者,皆学优品正,年长一倍之人,而雁行肩随者,绝少夫老成之士。其才识必奇,其操行必醇谨,其言语必如布帛菽粟,可用而不可少,此非酒醴之分所能罗致也。今龙岩皆得而有之,非事亲有以信其友,孰能强而寿之哉!昔孔子称不齐曰:有父事者三人,可以教孝;有兄事者五人,可以教弟;有友事者十二人,可以教学。余于龙岩亦云:富贵寿君所有之,而余为祝者,亦惟与其友讲明事亲之道,自服食器用,以至异日服官莅民之大,无不恪遵其亲而乃行焉。庶有合于《南陔》、《白华》之旨,而不失余颂祷之意也。夫如是,即称寿焉,奚不可?”诸公曰:“善!”余遂书之以复于客。后有观者,其必曰:年二十而称寿,自余之与龙岩世兄始。
龙文从首至尾看了一遍,随口说道:“少年有此才学,又且敏捷,可羡可爱!我且拿去,着府中众先生看看,何如?”于冰道:“虽没什么好处,也还不至于文理荒谬。任凭他们看去罢!严太师问信起来,断不可说是晚生做的。”龙文笑道:“他的事体最多,若是不中意,就立刻丢过一边了,断不至问起年兄的名姓。放心,放心!”说罢,笑着一拱而就去。
又过了两天,这日于冰正在院中闲步,只见龙文从外院屏风前走来,满面笑容。于冰让他到南厅内,龙文先朝上作揖,随即跪了下去。于冰亦连忙跪扶,两人起来就坐。龙文拍手大笑道:“先生真奇才也。日前那篇寿文,太师爷用了。果不出先生所料,竟问及先生名姓,打听的有着实刮目之意,小弟日后受庇无穷。左右已将先生名讳在太师爷前举出。府中七太爷,也极会写字,他说:先生的字,有美女插花之态。亦羡慕的了不得。小弟心上快活。”说罢,又拍手笑起来。于冰道:“这七太爷是谁?”龙文将舌头一伸道:“先生求功名,还不晓的么?此人是太师总管,姓阎讳年,是个站着的宰相。目今九卿科道,有大半都称呼他为萼山先生。”说着又将椅儿与于冰的椅儿一并,低声说道:“日前我在七太爷前,将先生才学极力保举,他说府中有个书启先生,是苏州人,叫做费封,近日病故。刻下有人举荐了许多,又未试出他们的才学好丑。意思要将这席屈先生,托小弟道达。此黄金难买之机会也。先生以为何如?”又言“大后日是皇太后的忌辰,此日不理刑名,不办事务,太师爷也不到内阁去,着我引先生到府前守候,准备传见”等语。说罢,又将于冰的肩臂轻轻的拍了两下,大笑道:“小弟替先生快活,明年一甲第一名,是姓冷的了。”
人也而有冷于冰名,何也?缘人藐然中处,参乎两仪,为万物灵。顾乃荒乱迷惑,忘其所始,丧其所归,至不得与无情木石,有知鹿豕,守真葆和,终其天年者,总由一热字摆脱不出耳。热者一念,分为千歧万径,如恒河沙数,不可纪极,而缘其督者,气也,财也,色也。酒之为害,尚在三者之末。盖气者,人所生;财者,生所养;色则人与生相续于无穷者也,何害?曰:害在于热。气热则嗔,财热则贪,色热则淫,至于嗔贪淫,则必荒乱迷惑,忘其所始,丧其所归。求能守真葆和以终天年者,其诸有几。如此书中,人之有朱文魁也,贼之有师尚诏也,妓女之有金钟儿也,物之有妖蝎也,狐之有赛飞琼也,鱼之有广信夫人也。为嗔为贪为淫,各守其一,以极其余。无论举世视同秦越,即父子、兄弟、夫妻,至掉臂而不相顾。何者?一热则无不冷矣。
然则何以执热?三家村学究读《绿野仙踪》,见冷于冰名,犹然慕之曰:“道则是矣。”彼乌知之?夫天下之大冷人,即天下之大热人也。自来神圣贤人,皆具一片热肠。然日淡,日无欲,又日欲立,立人欲达,达人淡然。无欲者,冷也;欲立欲达者,热也。然则神圣贤人,其无酒色财气乎?曰:非也。夫神圣贤人,一喜一怒,必与民同准一人之性,使天下各遂其性。若必无之而后为神圣贤人,则是冷于冰不应有妻子,不应有财产,不应归故里。今观其赈灾黎,荡妖氛,借林岱、文炜以平巨寇,假应龙、林润以诛权奸,脱董玮、沈襄于桎梏,摄金珠米粟于海舶,设幻境醒同人之梦,分丹药玉弟子之成,彼其于家于国于天下何如也?故曰:天下之大冷人,天下之大热人也。可知热由于心冷,亦由于心善。为热心者,必先能为冷心。心之聚散,如冰凝释于水,乃可以平嗔欲贪之横行,而调气色财之正矩。是则先以冷濯热,存心其要矣。以故际利害切身之场而不惧,遇万钟千驷之富而不顾,处嗷日同穴之欢而不染。则此方毫无挂碍,始能为冷,始能为热,始可以守真,葆和,与天地终始,而道成矣。 顾其功不可一刻放松,为山之亏于一篑,掘井之废于及泉,皆自弃耳。是观幻境中,若连城璧之见可悯而失之嗔也,金不换之见可欲而失之贪也,翠黛、如玉之见可悦而失之淫也。一念热结,丹炉毁裂。吾身之不恤,而遑恤其他。范浚曰:一心之危,众欲攻之,其与存者。呜呼!几希甚矣!
持心之要,莫妙于冷,莫妙于冷于冰。此作者命名之意,至深至切。庄子曰:“形固可使如槁木,心固可使如死灰。”冷之谓也。张子曰:“聚亦吾体,散亦吾体。”冷于冰之谓也。是为序。
乾隆二十六年洞庭侯定超拜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