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感的红烧肉
用猪肉做菜,什么菜最好吃?四川人会说是回锅肉。若要问全国人民,绝大多数人一定会异口同声:红烧肉。中国人吃红烧肉究竟有多少年,闲来无事的人可以考考。它在中国人堆里出大名,倒也因为一个四川人,那就是苏东坡。大名鼎鼎的东坡肉,其实就是红烧肉。想当年,东坡先牛贬至黄州,写下歌谣《食猪肉》,为红烧肉定下千年美名:
黄州好猪肉,价钱如粪土。富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慢着火,少着水,火候足时它自美。每曰早来打一碗,饱得自家君莫管。
从这首歌谣里,我们可以想见东坡在世的北宋,天下富足得无耻。六畜之首的猪肉,而且是好猪肉,竟然沦落如粪土。有钱人不屑一吃,所谓穷人,我想也就是没有富得流油的人,愿意吃,却不懂怎么做才好吃,于是也不吃。这是中国吗?中国有过这样的时候吗?只要是好猪肉,有什么解不解煮的问题?那时的猪肉,放在今天,只需要清水煮熟,就香得腻人,就是当今富豪们抢着一掷千金的人间至美珍馐。可见那时中国人的嘴刁,还要麻烦深谙饮食之道的东坡先生亲自教大家怎么做,才能够吃吃。
“慢着火,少着水,火候足时它自美。”十三个字,说透了烧肉的天机。其实,从人类开始吃熟食起,烹饪的根本就是火与水的故事。最早,祖先们打到肉食,该是直接在火上炙烤。后来有了陶器,陶中盛水,肉放进去,再在火上炖煮煨烧,水的多少、火的大小、时间的长短,烹饪便有了讲究。懂得这些讲究的,就是厨师。我不是厨师,不过,我做红烧肉,多少也有些讲究,毕竟我也写点诗,马虎算是大诗人东坡先生的后学,自然不敢违了先生的食训。
五花肉是做红烧肉的正宗。当然,你要坐墩肉或者槽头肉红烧,也没人敢声讨。用五花肉,是它肥瘦相问,做出来,恰到了红烧肉肥不腻口、瘦不塞牙的好处。五花肉要三肥二瘦或者二肥三瘦的那种,而且要墩厚紧实。松泡的,虚薄的,万万不行。
做什么菜,首先都是摘洗。做肉,自然没有摘的问题,但是一定要洗,而且要很讲究地洗。很多人以为,洗菜是最简单的事,用水洗干净,谁不会。洗干净肯定是必须的。不同的食材,怎么洗才能真正干净,却有了不同。更何况,有些食材,洗干净还不是唯一标准,例如许多蔬菜,洗的时候,不伤菜,不坏味,也是为厨者要上心的。洗五花肉,先要用刀口将肉皮反复刮洗。然后将肉皮在火上炙烤,烤到肉皮焦黄,再用刀口下劲,把焦黄的一层刮洗干净。之所以炙烤,一是为了把肉皮内的毛根彻底刮掉,去尽毛腥;二是炙烤会使肉皮初步胶化,烧出来更加糯口;三是通过炙烤,能让肥肉里的部分油脂溢出,算是做红烧肉的第一次解腻。
这样洗净的五花肉,案板上切成两厘米见方。我们不是图好看卖钱的餐厅,边角有些参差,也可以将就。做红烧肉,什么地方都不能将就,就这里可以。处处尽心中,有一些随意,才有人世的、家里的味道。切好的肉,先要汆水。水中放厚姜片、大葱节子、花椒,烧开后,再放些料酒。做菜放料酒,最讲先后、时间、火候。但有一个天注定,就是不能冷水放。冷水放酒,不香,有酒臭。水烧出姜葱的香味,肉方下去略煮两分钟,除去血沫,断其腥臊,千万不要久煮。捞起后,一定要晾干水汽。不然,下锅人油,就会油水爆溅,搞得锅灶狼狈,还达不到过油的效果。
起锅吧。中火,锅热后,倒入黄菜籽油,油烟散开时,放入厚姜片、大葱段,炼出香味,拣去姜葱。然后把肉方皮下肉上排列在锅底,让熟油温炸肉皮。炸的时候,要慢慢旋转炒锅,让每一块肉方都能均匀地浸炸。很多人做红烧肉没有这个过程,做出来就总是不够香糯,总是还有些油腻。浸炸过的肉方皮更胶化,炸的过程中,肉的油脂也会再次溢出。这算是做红烧肉的第二次解腻。
肉皮炸得显出金黄,然后把肉方炒开,在油中煎炸肉块,让肥肉进一步煎出油脂,瘦肉初步收紧。肉已六成熟时,就可将肉出油。锅中的油一定会太多,要倒出一半,留作他用。剩下的油晾到温热,放人碎烂的冰糖。喜欢吃甜的,多放些;腻甜的,少放些。半斤肉方,25克算是中庸。一定小火,慢慢将糖炒化,糖浆炒出棕红。专业的术语叫炒糖色。有些人做红烧肉,全靠酱油起色,为了甜味,也是加水后放糖。这样做,看起来,吃起来,也像红烧肉。可惜一个像字,便让红烧肉的风情逊了许多。以糖色相施,做出来的肉方,红中透亮,色才诱人。炒过的冰糖,才不只是甜,还有了糖香。炒糖色最讲火候,炒不到时候,糖色不红;炒过了,糖便焦煳。拿不稳火候的,糖色宁嫩不宁老。色嫩,只是成菜颜色淡些;老了,就坏了肉味。两害相权取其轻,毕竟我们大多不靠做菜找伙食。P3-6
自序:我为什么喜欢吃
石光华/文
《我的川菜生活》出版后,这么多年,有三个问题总是被媒体,被好奇的人反复问起:一,为什么喜欢吃?二,为什么喜欢做?三,为什么喜欢写?对后两个问题,我的回答非常简单。第一句话,没办法。我不做,谁做?家里人要吃饭,就该家里的男人去做。做饭烟熏火燎,能让女人经常去做吗?第二句话,要挣钱。我没有其他本事,就会写些文字。写吃的文字,比我写其他文字好卖钱。我有一句常说的话:在伙食中找伙食。对第一个问题,我就会多说几句。不是我与大多数人相比,更加喜欢吃。好吃的,谁不喜欢?我是对食物更敏感一些。这种敏感,并不是我对食物有什么特殊的感情,或者有异于常人的禀赋。我的敏感,源于饥饿,源于在过去时代中,绝大多数中国人都身心俱痛地经历过的,对食物深深的渴望,甚至是呼喊。
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中国人在过去一段并不久远的年代中,经历了食物匮乏、很匮乏到极端匮乏的时期。曾经,我们把这个时期叫作三年自然灾害,现在,更多的人,将其定名为“大饥荒”。探究这个时期的真相,深入到粮食荒诞性急剧减少带来的疾病和死亡,都不是我这个诗人,或者说饮食作家力所能及的事情。我记得并想说起的,只是一些记忆的片
断,一些被童年生活决定的味觉感受和饮食态度。
在我记事以后,奶奶和父亲会偶尔讲起一些事情。印象最深的是那样一个场景:那时,我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父母和刚出生的弟弟住在矿山深处。生活在成都的祖孙三人,每天只能有一顿可以煮点粥,其余两顿只能是一点杂粮和蔬菜熬的糊。说是粥,其实,就是有一点煮烂的饭米的米汤。奶奶总是先给我舀一碗稍稍多一点米粒的粥,剩下的,基本就是米汤。我吃碗干实点的,两个老人,就只能喝点米汤。每次,我急呼呼地吃完这碗还能够叫粥的晚饭,放下碗,却并不下桌子。也不敢再要,只是眼睛死盯盯地把面前的空碗看着,不说话。爷爷奶奶,看着我幼小的、青瘦的、没有一点血色的脸,看着我可怜巴巴的眼睛,只能偷偷流泪,却绝对不敢因为我的饥渴,多煮一点米。今天多煮了,明天就没了。那时,爷爷奶奶的两腿,浮肿得像两只木桶。极度饥饿与极度缺少营养,总是让人先浮肿,然后再干瘦下来,然后死去。要不是那年冬天,父母从矿山背回来两大背篼玉米、土豆和红薯片,我的爷爷奶奶,肯定就活不成了。这些救命的粮食,是我父母在山里,春天的时候,自己开荒种的。我父亲说,他们回来,看见我苍白瘦弱的样子,看见他们的爹妈浮肿得几乎走不动路,一家人都哭了。但是,不敢大哭。大哭,也是一种错误。
有过如此饥饿的我,怎么会对食物不敏感,不发自全身心地喜欢呢?所以,从小到现在,我从不挑食。一切能吃的东西,对我几乎都是美味。至少,在我粗浅懂得一点做菜的方法以后,都可以尽量把它们,做成美味。我有女儿后,对她的其他方面,都基本没有什么要求。唯有对食物,我从不允许她挑食,更不允许她对食物不尊重。她今天是什么名校毕业,是什么公司高管,都不是我自豪的。我最引以为骄傲的,是她也喜欢做菜,并以此影响了她的表妹。明年春节,两姊妹说,要联手为一大家人做年夜饭。过去,基本上是我做。一个珍惜食物、喜欢美食的女儿,才是我最大的成就。虽然,我不想她经常下厨房。
那时候,偷吃家里一切能吃的东西,是我经常的快乐。偷吃了,没有被发现;发现了,没有挨骂,就是巨大的幸福。从农民地里偷来生莴笋、生萝卜,小沟里洗洗,啃掉皮,大口大口啃吃,那就是水果。把家里的大蒜,偷几个,埋在滚热的炭灰里焖熟,剥皮后吃得满嘴蒜香,那就是点心。至于我和弟弟,经常在父母厂区的河边野地里,采到的桑葚、蛇莓子、野桃子,挖到的野生洋姜、芋子,用簸箕捞到的小鱼虾,捉到的螃蟹,那都是足以让我们欢天喜地的美食大胜利。
当然,整个社会的食物短缺,家庭的贫寒,促使我父亲几乎把他一生的聪明,都用在了为家里人做饭菜上。我记得,仅仅是红薯,父亲就能做出十多种吃法。红薯干是过年过节的哄嘴小点;红薯煮烂,捏成圆子,油锅里炸香,外酥内糯,足以媲美糖油果子;红薯磨浆,做成粉皮,泡软后,用炒回锅肉的手法和调料,加上青蒜苗,炒出来的香味与口感,简直就是吃肉打牙祭;红薯粉,加玉米粉、面粉、糯米粉,和揉成团,发酵后,蒸出来的四粉香馍,可叫天下所有馒头羞怯三分。
在我的印象中,父亲能做很多很多种面食,可惜我好像只继承了下面这一点。许多人对我每天几乎都会吃一顿面,感到奇怪。一个地道的成都人,怎么如此喜欢吃面?其实,我每天不是一顿面,而是两顿。只要在家,深夜两点过,我还会去下一碗面。不是消夜,而是三餐中的一顿。这碗面,吃起来是最舒服的。因为,这经常是一碗剩菜面。我觉得父亲煮的面条中,最好吃的,就是剩菜面。上学以后,我和弟弟基本上星期天上午都去父母那里。中午,父亲总是会想方设法做好几个菜,有荤有素。晚饭,就常常是用中午吃剩的菜,和着剩菜里的汤水,再加上调料,加上房前屋后自己种的蔬菜,给每人下一大碗面。剩菜里的各种滋味,调和了新加的各种佐料,真是又香又够味。成都的老人说,下面的诀窍就是三句话:汤宽,油大,臊子多。对于我,剩菜里的油和菜,才是面条霸道的大招数。
正是顽固地留在心中的饥饿感,和家庭积淀在我生活中的饮食经验,使我对食物,对做菜,有了一种特殊的感情。加上很早就独立生活,必须从购买到烹饪,都亲力亲为。近四十年的饮食生活,多少让我对于饭菜,有了些心得和知识。至于说什么中国文人古有热爱美食的传统,从而影响了我;说什么自己作为诗人,对美食有什么文化层面上的见地,都是虚头巴脑的搽脂抹粉。经常在说饮食的时候,夹杂几句天下家国的感慨,只是酸腐文人抑制不住的嘴滑和自以为是的聪明。
吃和做,更多的是让我原本平淡的生活,有了一些滋味;让我这个有些寡淡的人,多少有了一些趣味。至于写出来,能得到同好之人的认可与喜欢,能换来几个养家糊口的银子,博得一点虚名,当然,明里暗里,我都是欢喜的。并且,还想继续欢喜下去。
《我的川菜味道》是四川著名诗人、美食作家石光华继《我的川菜生活》之后的最新力作。本书内容分为三个版块。上卷“厨房随笔”聚焦几款四川经典家常小菜:土豆烧牛肉、烧肥肠、酸辣蹄花、水煮牛肉、开水白菜、做泡菜、点豆花……字里行间透出川人生活的包容与百变、怡情与松常。中卷“食物本纪”细数天府沃土的良上食材:青笋、苦笋、折耳根、菠菜、花椒、豆瓣、醋、盐……颇有为川菜正本清源的意味,川菜并非只有枯燥的大麻大辣大油,川菜吃的也是食物的本来滋味,川菜也可滋润又清雅。下卷“饮食杂言”闲聊四川饮食生活中的人、事小品:天堂的厨房、岁寒知腌腊,黄敬临、蓝光鉴等川菜一代宗师的经典菜品及烹饪理念……全书既有作者亲自下厨的切身体验,又有食材的甄选及蕴含其中的人生感悟,还有川菜史上脍炙人口的逸闻趣事,透着浓厚的生活气息和文化韵味。
石光华著的《我的川菜味道》是一本美食笔记。作者或写食——土豆烧牛肉、烧肥肠、酸辣蹄花、水煮牛肉、鱼香肉丝、麻婆豆腐、夫妻肺片、宫保鸡丁、泡椒鱼、开水白菜、豆苗肝膏汤,或写事:天堂的厨房、火锅江湖、岁寒知腌腊、正在消失的怪味、在食物中春心荡漾;或写人——黄敬临、蓝光鉴、曾青云、杜鹤龄、罗国荣、陈海清、周海秋,既有作者亲自下厨的切身体验,又有食材的甄选及蕴含其中的人生感悟,还有川菜史上脍炙人口的逸闻趣事,透着浓厚的生活气息和文化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