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知道了奶奶是地主(后来我又入了少先队),想起这些事,我心里就对自己说:奶奶可不是看不起劳动人民么?
可是还有另外一些事,让我没法解释。也是我很小很小时候的事。门口来了一个买破烂的女人,敲着一个像瓶子盖似的小鼓儿,背着一个柳条筐,筐里还站着一个比我还小的女孩儿。奶奶拿了几件破衣服交给那个女的。“您要多少?”那女的问,翻来覆去地查看那几件破衣服。“这衣裳可还不算破。”奶奶说。“还不破?您瞧这袖子,这肩膀儿!顶多值……”那女的笑笑,说了个价儿。“那可不卖。”奶奶要收回那几件衣服。那女的抓着衣服不撒手:“那您说个价儿。”奶奶又说了个价儿。“唉,您指着它发财哪?行啦,算我亏本儿!”那女的把衣服扔到筐里,然后慢慢地掏钱。奶奶摸摸筐里那个小女孩的脸蛋儿,奶奶就喜欢女孩子。“多大啦?”奶奶问那女的。“两生儿。”“几个?”“仨,仨丫头!”“她爸做什么?…‘没了。”那女的把钱递到奶奶手里。奶奶忽然不言声儿了,愣怔地看着那娘儿俩。她们穿的衣服一点不比筐里的衣服好。那女的背起筐来要走,奶奶又把她叫住。奶奶回屋里拿了两件我穿小了的衣服来,给那个女的:“这可不破,我们这孩子穿着小点儿了。”“您要多少?”“不是。”奶奶说:“您要不嫌,就给您这小闺女儿穿吧。”“哎哟,那敢情……”那女的把衣服在小女孩身上比比,笑着:“大妈您瞧,还真挺合适的……”我心里真高兴,又“呱哒呱哒”跑回屋去,把我的好几件衣服都抱来。奶奶的眼圈直发红。那女的已经走了。为这事,奶奶总对爸爸妈妈夸我,说:“这孩子大了心眼儿错不了。”
也许这又像妈妈说的,是因为我们有吧?可是我总觉得,奶奶的心肠绝不像个地主。周扒皮会那样吗?
不过,奶奶还是像个地主。住在北小街的时候,逢年过节,奶奶总把爷爷的旧照片摆在桌上,照片前摆两盘点心。我没有见过爷爷,妈妈说她也没见过。照片上的那个男人穿一身缎子衣服,还戴个瓜皮帽,真像黄世仁,也像穆仁智。我想吃块点心,奶奶不让,说那是给爷爷的。
“这个人长得真难看。”我说。
“咳,不许瞎说!”奶奶把我从照片前拉开。
我还是远远地望着那照片:“他怎么长得那样儿呀?”
“他是你爷爷。”
“他是我爸爸的爸爸?”
“嗯。”
“他是您的什么呀?”
奶奶又被逗笑了:“去问你妈,你爸爸是你妈的什么。”
我跑去问,回来告诉奶奶:“是爱人。”
奶奶不言语,像是想着别的事……
奶奶那会儿不是在思念“失去的天堂”吧?上四年级的时候,我开始懂得了“阶级敌人总是思念他们那已经失去的天堂”,就这么想。不过自从我上了小学以后,奶奶已经不再供爷爷的照片了。
唉,奶奶是地主,这个念头总折磨着我。睡觉的时候,我不再把头扎在奶奶脖子底下了。奶奶以为我是长大了,不好意思再那样了。只有我自己知道是为什么。而且我心里也明白:我还是跟奶奶好——这想法更折磨人。星星还是那些星星,在树叶间闪亮。奶奶会死吗?想到这儿,我还是害怕……
经常有个老头儿到我们家里来。奶奶让我管他叫表爷爷。一身农村人的打扮,说是从河北老家来。我很少叫他“表爷爷”,心里只管他叫“馋老头儿”。他一来就盘腿往床上一坐,喝茶、抽烟,满地上吐黏痰。奶奶就得去给他买肉、打酒。有一次爸爸小声对妈妈说话,让我听见了:“要说地主,他才真是地地道道的地主呢。”怪不得他这么讨厌呢,我想。
“馋老头儿”夹一块肉、喝一口酒,谁也不让,好像他就应该到这儿来吃,来喝。
奶奶坐在他对面,陪他说话。
依我看,这“馋老头儿”说的全是反动话。
“老嫂子,您猜怎么着?”他说,“现在难得喝这么口好酒了。有钱你也不敢这么买着喝。”
“是你劳动挣来的钱,你就甭怕。”奶奶说。
“那倒也是。您猜怎么着?村儿里对我还真不错,瞧我这岁数,让我喂牲口。活动活动,身子骨儿倒结实了。”
“你可得好好儿的。”
“那是。再者话说了,你不好好给人家干也得行啊?”他喝得满脸发红,“噬儿咋”地响。
“给人家干?”奶奶不满意地斜了他一眼:“你这是给自个儿干。过去人家才是给你干哪!”
“说的是,说的是。”那“馋老头儿”连连点头,低头光是吃,不言语了。
“你的帽子摘了吗?”半天,奶奶又问。
“摘了,头年就摘了。”
什么帽子?摘什么帽子?那时我还不懂。
“老嫂子,您猜怎么着?我还真是心服口服。可不是吗?一样爹妈生的,肉长的,凭什么你就光吃不干呢……”他好像再找不出什么词儿来表白了,又说:“我可不像史五爷那么混横儿不说理。”
“史五爷怎么着?”
“还戴着呢。老话儿说了,得人心者得天下,共产党就是得了人心。你史五爷逞能,有你的好儿?”
我越听越糊涂,这家伙到底是不是地主?也许他是装的?可又不像。不过我还是讨厌他,老是满地吐黏痰。还有,一来就吃肉、喝酒,电影里的地主就那样。奶奶还老给他喝。唉,可不是吗?奶奶也是地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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