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舞
窄窄的巷口是分水岭。一拐出巷口，眼前的景象就像一锅沸腾的水，到处冒着热腾腾的气泡儿。阳光透过树荫筛下的那些斑点就是气泡儿，它们溅落在陈小娣的衣服前襟、鞋带、头发梢和鼻尖尖上，不停地变幻。陈小娣感觉自己不断地撞开那些气泡儿，撞得它们在空气中进溅开来。她的步子迈得“啪啪”直响，仿佛脚下的麻石板路是一面鼓。她的手乖乖地卧在姑姑的手里，原本像长巷子一般清凉，渐渐变得潮热，像她的脸颊一样粉起来，红起来。
透过玻璃窗望进去，妇女儿童商店的店堂显得渊深，不近年节，这里的人气就旺不起来。陈小娣穿了一身新衣裳，其实不新，是用姑姑的一件旧长裙改的，妈妈缝了三个晚上，针脚有点粗糙，颜色原本是渲红，现在成了被时间磨沉的绛红。可陈小娣喜欢。她已经有三年没穿过新衣裳了，都是拣姐姐的旧衣穿，大大小小的没法合身。这次还是姑姑说，我这裙子也不会穿了，给小娣改件合身的衣裳吧。妈妈想往大里改，指望多穿几年，也是姑姑说，别，难得有件合身的。小娣在窗台上抓子儿，眼睛一眨不眨的，身后的这些话却都入了耳。她觉得姑姑特亲，比妈妈亲。
在这家里，也只有姑姑将她的生日当回事了。一早，悄悄地给她打了个溏心蛋，埋在面条下面，没让她的哥哥、姐姐、妹妹、弟弟发现。若是发现了，那可不是件小事。姑姑把小娣叫到厨房，用筷尖挑起面条，露出溏心蛋光滑白嫩的蛋衣，看着小娣吃惊的样子，姑姑将一根手指竖在嘴上。小娣羞涩地笑了，将热乎乎的碗抱在胸前，埋下头急不可待地吃起来，第一口就噎住了。姑姑将她按坐在小板凳上，拍抚着她的背，在耳边轻声说：“别急，慢慢吃。”
东方红餐厅的门脸阔阔的，此时没什么人进出。旁边的太阳升理发店倒是人气很旺，一个男青年走出来，从门里带出一股华丽的浓香。他的头发上抹了油，油光水亮的，夸张地反射着太阳光，晃得陈小娣的眼睛不由得猛眨了一下。
她不知道姑姑这是带自己去哪儿，这一路的新奇就够她瞧的了，欢喜已经填了满心满肺。她的眼睛左睃一下右睃一下，感觉两只眼睛简直不够用。
姑姑的步子停得急，小娣一个没防备撞在她身上，软绵绵的。她看见姑姑的头半仰起来，阳光亮晃晃地落在她的脸上。小娣顺着姑姑的视线也仰起头，看见了一张有整面墙那么大的画纸。那上面有两个硕大的粉脸亮目、异常漂亮的人儿，和满大街的人儿都不一样，他们穿着画里面才有的彩色衣裳，头上戴着好看的奇异的帽子，女的简直像仙女一样美，小娣不由得看呆了。她的手被姑姑猛地一拽，“走，看戏去！”
门票一毛钱一张，小娣听见了。姑姑掏摸口袋的时候，她深怕那口袋里的钱凑不够。虽然不知道姑姑要看的戏到底是什么，可只看看这画纸上的漂亮人儿，他们有着和满大街的人完全不同的气息，那一定是很好玩的事情。像电影一样？今年春天，姑姑带她去看过一场露天电影，无数的人在白幕布上飘来荡去，被风吹出的褶皱和波纹漫过他们的脸和身体，他们发出好听的声音，那声音也仿佛带着风的波纹。那可真是一件奇妙的事情！现在，从姑姑急切的表情，小娣直觉戏也是美妙的。
她和姑姑坐进了剧院，整个剧场只亮了周边的几盏灯，显得幽暗神秘。空气里散发着陈年灰尘的气息，这气息从猩红色的椅子套上漫溢出来。姑姑凑着灯光翻看着一个小本子，她在剧院门口拿的，边看边念给小娣听，“胜利剧场，越剧《梁山伯与祝英台》，主演筱梅花、赵立升……”
小娣半懂不懂地听着，不知道她们还要在这黑乎乎的屋子里待多久。这就是看戏？她很失望。这里不像露天电影院，那里虽然也只有几盏灯，照不亮广阔无边的黑夜，可是有自由来去的风，有草木野朴的气息，有蛐蛐和青蛙的叫唤，有吵吵嚷嚷呼朋引伴的人们。在这里，除了幽暗的光线，尘埃的气息也让她感到憋闷难耐，她很想跟姑姑说我们走吧，可姑姑显然沉浸在一股兴奋和激动的情绪中，这从她不时顾盼的眼神和抑制不住笑意的表情就可以看出来。小娣知道姑姑不会走，她百无聊赖地用脚尖蹭碰着地面，椅子太高，她只能将脚尖划过来划过去，弄出塞塞率率的声响，听起来像是瓜子壳和玻璃糖纸相互摩擦的声音。
陆续有人进来了。阔大的黑屋子渐渐被填满。它被填满的过程，小娣并没有看到，她实在支撑不住歪在椅背上睡着了。她做了个梦，梦见姑姑穿着仙女一样的漂亮衣裳，就像外面画纸上画的，牵着她的手飞上了天空。姑姑长长的裙子在她的身边飘啊飘，柔软的白云一样托住她，她兴奋得呵呵大笑起来。忽然，一阵地动山摇，小娣惊得回过头，身子剧烈晃动两下，被一股猛力拽扯着，直直地往下坠落……
睁开眼睛，原来是姑姑在用力摇晃她。而原本黑乎乎的屋子被光亮充满了，她抬起头，拿手抹去挂在嘴角的口水，呆住了。舞台仿佛一个亮闪闪的童话世界，而画纸上的漂亮人儿就在这世界里活起来，动起来。他们舞动着长长的袖子，像仙女一样飘过来飘过去，仿佛脚下踩着云朵。他们咿咿呀呀地唱着小娣听不懂的曲子，可是那么的好听。还有那软绵绵、婉婉转转的琴声，听得她耳朵和心一阵阵发颤，发紧。
小娣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好像怕她一眨眼这童话般的世界就会消失不见。不知不觉，她站起身子，将头撑在前面的椅背上，这样她就可以越过前面的人头清清楚楚地看到舞台上的一切了。长这么大，她还没看过如此绚丽的七彩世界，简直像做梦一样。P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