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4年,我们故事的主人公——朱清章,那时只有24岁,是内蒙古包头市什桂图河滩沟煤矿一名临时采煤工。
转眼又到冬天了,那一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但在朱清章的心里,却是春意浓浓。望着远处恣意绵延的大青山,他感到美好生活已触手可及,幸福的日子在不断向他走近。他就要结婚了,寒冷和繁重的体力劳动也不能抑制住心底的激动和兴奋,他吹着快活的口哨,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在前往矿山的路上。
这一天,朱清章上夜班。他刚进更衣室,突然有电话找他,说家里出事了。
他心里一惊,家里会出什么事?一定是父亲出事了,他顾不上多问,慌忙向着家的方向奔跑而去。
一路上,他的脑海里不断浮现出父亲在几次矿难中那血肉模糊、死里逃生的画面。父亲因严重的工伤已被劝退回家,难道他的病又发作了?还是……
他不敢再想下去。
家里已一片混乱。
他做梦都没想到出事的竟是母亲。
父亲浑身抽搐瘫坐在火炉旁,几个邻居围着母亲团团转,母亲已处于半昏迷状态,嘴角一直在动,想说话却说不清。
“妈,您怎么了?怎么了?”他冲上前去,用力摇晃着母亲。
母亲含含糊糊地念叨着:“火!火!火!钱!钱!钱!”
邻居指了指炉子,炉旁一堆灰烬,灰烬里有几张烧了一大半的钞票,父亲哆哆嗦嗦地捧着灰烬中未烧完的钞票,涕泪交零。
他明白了,母亲把用来给他娶媳妇的1300元钱全烧光了。
当时的煤矿工人每月工资只有几十元钱,对于这样一个普通的矿工家庭来说,这1300元钱是他家多年积攒下来的全部积蓄。
尽管已经过去几十年,但想起那年冬天发生的一切,朱清章老人依旧沉痛,“那是我记忆中最冷的一个冬天,什桂图矿区的山风冷冷地吹了整整一冬,第二年春天到来的时候,马鞍山的白桦树都被北风刮得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了……”
记忆如蝴蝶般飞来,朱清章老人的思绪回到了几十年前那段刻骨铭心的岁月里。他动情地说起慈祥的母亲。而于我而言,对于眼前这位老人的最初叙述,我也更愿意从一位母亲开始。
为给儿子娶亲,本来就节俭的母亲更加省吃俭用了。她把攒下的每一分钱都藏在停火不用的炉桶里。这天天冷,母亲点燃了已停用半年的炉子,火生着后,才突然想起钱还在炉桶里,她不顾一切地推倒火炉,把手伸进燃烧的火里去取钱,一次、两次……可燃烧着的钱还是在她的手里变成了灰烬!望着辛苦多年积攒的1300元钱瞬间化为乌有,本来就患有高血压的母亲——平时又舍不得花钱去看病——这一着急上火,脑溢血了。
母亲病情严重,必须连夜转送到内蒙古自治区人民医院进行救治。
救护车沿着矿区崎岖的山路蜿蜒地行驶在浓浓的夜色中,起风了,空气中到处弥漫着煤尘腥涩的味道,天地被搅得混沌一片,看不见月亮也看不到星星。朱清章握着母亲的手,不停地呼唤:“妈,钱没有了咱们能再挣,您不能这么吓唬儿子啊!您快醒一醒、您醒醒……”
母亲已没有了回应。
半年后,母亲的命总算保住了,却没有了意识,没有了知觉,大小便失禁,不能自主吞咽,甚至连口水也含不住,只能靠胃管进食,全身的肌肉也变得僵直,而且还在不断地萎缩。
朱清章心急如焚,他天天求大夫救治会诊。这一天,主治医师终于对他说出实情:“小伙子,我们理解你的心情。医院已尽了全力,但不能改变的事实是你母亲已成了植物人。回家去吧,早点儿给老人准备后事……”
医生的话如晴天霹雳,母亲就这样被判了死刑吗?曾经那么鲜活生动的母亲,怎么会成了植物人!
他大声咆哮:“不,不,不,这不可能,不可能!”
“大夫,你救救我母亲、救救我母亲吧……”他跪倒在地。
他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主治医师也很难过,可医生已爱莫能助。
“妈,您快醒醒、醒醒啊!您不能这样睡下去啊……”朱清章趴在母亲床边痛哭失声。
往事历历在目。
国民经济困难时期,为了让正在长身体的他吃得饱些,母亲吃观音土几次晕厥过去,她醒来了;父亲遭遇严重矿难,母亲精神遭受巨创昏迷了整整两天,她醒过来了;他偷偷辍学下矿井,母亲悲伤过度病倒,一星期水米未进,但她也挺了过来。母亲是那么坚强的一个人,她不会被饥饿、悲伤、病魔和任何的苦难压垮,她不会就这样沉睡下去,她不会!
医院已不肯再收留,他们也早已花光了所有的钱,朱清章只好带着母亲回家。
从呼和浩特到包头再到什桂图行程200多公里,因为没有钱,朱清章和母亲搭了一路的货车。车厢外,初春的原野已是一片绿意盎然的景象,大青山褪去了冬日的赤裸与贫瘠,绵延中透出勃勃生机,车外一泻千里的苍茫绿野,让朱清章低落的心渐渐地升起了一丝憧憬。
望着昏睡的母亲,朱清章想起了多年前和父母一起来到什桂图的那个冬天。那一年,他还不到十岁。
什桂图的冬天,气温常常在零下40摄氏度,朱清章一家和矿区的建设者都住在四面透风的窝棚里,但人们并不觉得苦,那是因为他们摆脱了饥饿的折磨,在什桂图获得了新生。小清章整日开心地在山里跑来跑去,不料,一场重感冒差点要了他的命。
那一天,外面下着大雪,母亲点着煤油灯,一家人正准备吃饭,躺了一天的朱清章突然高烧昏迷了。这可急坏了父母,父亲抱起他就走,妈妈撑着伞紧紧相随。父母深一脚浅一脚,摸黑走了几里的山路,才到了诊所。
那时,什桂图还没有医院,又赶上大雪封山,诊所的药品用完了又运不进来,父母只好抱着他回到自家的窝棚。他们开始用最笨的方法为他退烧。水壶里沸腾出的蒸气把窝棚变成了蒸笼,母亲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和一些衣物,一直抱着他帮他出汗。父亲守着烧红的炉子,不断地往炉膛里加煤。这样度过了两天两夜,他终于醒了,母亲却像从水里捞出来一般,看着醒来的儿子,母亲露出了疲惫的笑容。
货车的鸣笛声把朱清章从记忆深处拽回到现实,抚摸着母亲冰冷的额头和僵直的手指,他的心头掠过阵阵酸痛。他不能也不愿相信医生给母亲下的结论,那一定是错的,母亲不会变成植物人,他不服气!
“妈,您要相信自己、相信您的儿子,您会好起来,您看见了吗?春回大地了,咱家门前的树这个时候一定又绿起来了,那树还是您和爸带着我亲手栽的呢……”他含着泪对母亲说道。
他暗下决心,一定要用自己的努力唤醒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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