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向北
某个有愤世嫉俗倾向的人曾说过:“我们活着,什么都没学到。”然而,我确实学到了些东西。
我学会了如果你必须离开一个地方,一个你曾经住过、爱过、深埋着所有过往的地方,无论以何种方式离开,都不要慢慢离开,要尽你所能决绝地离开,永远不要回头,也永远不要相信过去的时光才更好:因为它们已经消亡。过去的岁月看来安全无害,能被轻易跨越,而未来藏在迷雾之中,隔着距离,看来叫人胆怯。但当你踏足其中,就会云开雾散。我学会了这一点,但就像所有人一样,待到学会,为时太晚。
我以最缓慢的方式离开了恩乔罗,并且从此再未见它一面。
我本该回头的,载我离开的珀伽索斯也本该回头的,因为即便是它,也有三年的记忆,编织成网,拖拽它的脚步。但我们的世界已经像风中的碎屑般逝去,没有了回头的余地。
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些和蔼的神明们争吵起来,拒绝再送来任何雨水。以前,他们在绝大多数时候都相处和睦,起码在重要事项上观点一致。
一场雨,单单一场雨,对一个人的生活来说具有什么意义?如果一个月不下雨,天空像孩子的歌声一样清朗,阳光普照,人们漫步阳光下,世界因此一片金黄,又有什么关系呢?一星期不下雨,又有什么关系呢?谁会那么阴郁,期待暴风雨的来临?
看看农夫掌心的种子,一口气就能将它吹走,它的未来也就此终结。但它却掌握着三条生命:它自己的生命,以它的收成为食的人的生命,靠种地维生的人的生命。如果种子死了,人或许不会,但他们再也无法以原来的方式生活。种子死了,会波及人。他们或许会改变,或许会将信仰寄托于他物。
恩乔罗地区所有的种子都在一年内死了,恩乔罗附近所有农场的情况也一样,无论是低处、山上或林中的田地,还是那些大农庄。支撑这些农场的不过是一把犁与一个希望。因为得不到营养,种子都死了,它们绝望地渴盼着雨水。
第一天早晨,天空如窗户般明净,第二天早晨依旧如此,接下来的每个早晨也都一样,直到人们不再记得下雨是什么感觉,也不再记得田野看起来什么样。它们曾绿意盎然,浸润着生命,赤足可踩踏其间。一切都停止了生长,叶片蜷缩,所有生物都背朝太阳。
或许在别处——伦敦、孟买、波士顿——某张报纸上写了一个标题(在一些次要的版面上):旱情威胁英属东非。或许有人看到了这条新闻,抬起头来看着他头顶的那片天空——就和我们头顶上的这片一样清朗,他可能觉得非洲最边缘的干旱根本算不上新闻。
可能果真如此。某个你不曾见过,也不会见到的人在一片远到无法想象的土地上白白耗费了一年的辛劳、十年的辛劳,甚至一辈子的辛劳,这根本就算不上新闻。
但当我离开恩乔罗的时候,它已与我太过亲近,无法轻易被忘怀。雨水滋养种子,种子滋养磨坊。当雨水停止,磨坊里的磨盘也就停了。如果它们继续转动,碾压的不过是它们主人的绝望。
我的父亲就是它们的主人。在干旱来临前,他和政府以及个人都签订了合同,保证供应上百吨的面粉和粗玉米粉——以商议好的价格、在商议好的时间内。如果说合算的买卖并不在于获取三倍于本金的利润,那起码也不该是入不敷出。在我懂得一英镑的价值之前,我就了解了数字的专横。我知道父亲为什么要那么长久地枯坐着,直到深夜,徒劳地看着那些涂改过的账本、打开的墨水瓶和窃笑的灯芯。你不能以二十卢比的价格买进一袋玉米,把它们磨成粉,然后以十卢比的价格卖出去。或许你依然可以这样做(如果你信守诺言),但你将看着自己的积蓄,随磨坊里出产的每一勺面粉离你而去。P141-143
你读过柏瑞尔·马卡姆的《夜航西飞》了吗?……她写得很好,精彩至极,让我愧为作家。我感觉自己只是个处理词语的木匠,将工作所得拼装到一起,有时略有所成……由于我彼时正在非洲,所以书中涉及的人物故事都是真实的。我希望你能买到该书,并读一读,因为它真的棒极了。
——美国作家海明威
为永远的地平线
像当年翻译时我会在旅行途中随身带着原版的West with the Night一样,为新版再次校对的过程中,我一直随身携带第二版的《夜航西飞》。记得那次跨年的长途飞行,我在睡梦中醒来,飞机正飞跃伊斯法罕灰绿色的群山,山脉间的平地建立起城市,它们在阳光下如线路板一样渺小整齐,闪现银色光芒。那些山的颜色就像巧克力蛋糕上涂抹香草冰激凌然后再撒上肉桂粉,隔着舷窗都能感觉它松软的质地和浓郁的口感。
柏瑞尔是否也曾在东非大裂谷的上空有过这些与飞行毫无关联的奇思妙想?我去肯尼亚旅行并决定翻译这本书的那年初人职场,现在暂时以写作为生。多年梦想终于成真,自由自在,毫无羁绊,几乎有种近乎疑惑的感觉。
这些年我一直想要全面修订当年翻译中存在的错误与不足,如今终于得偿夙愿。
再次走进恩乔罗如水的黎明。
再次高高飞跃非洲的青山。
再做一次关于虎尾兰的梦。
再走一遍苏德冥府般的长草沼泽,也再次经历当初翻译时的痛苦和快乐。
一本一九八三年首次面市的书,经由诸位编辑、校对、设计师与我的手,两次版权更迭,如今已是第三个中文版。或许这就是我喜欢书并决定以此为生的原因:这份工作不会那么容易被时间左右。你亲身体会什么是“白纸黑字”的慎而重之,你也获得人生里未必会遇到的“修订”的机会。
初次完成《夜航西飞》的翻译是二〇〇九年,这七年中发生了很多事情。很多坚持我已放弃,很多梦想在实现之后再看,也不过是一时一地的目标而已。这一城一池的得失,像柏瑞尔怎么也找不到的那第四个伊利亚城堡,不太经得起推敲,但也的确是我们生命轨迹的一部分。想必阅读这本书的你,也经历了许多变迁。如今再次翻阅,是否从同样的字句中体会到别样的意味?是否从年复一年的日常生活之中,经由不懈的追求而眺望到一条更为宽广的地平线?
陶立夏
上海,二〇一六年六月
《夜航西飞》充满诱惑与神秘。怕叨扰读者的乐趣,我不想对内容多加赘述。一言以蔽之,这本书是由三十年非洲岁月串联起来的片段回忆,讲述一位女性从童年到一九三六年的精彩人生经历。柏瑞尔·马卡姆,常被认为是肯尼亚的喀耳刻女巫,却不是你以为的那种寻常喀耳刻。想象一下,喀耳刻在尤利西斯身上施下咒语,于是她可以与他一同远行,学习航海,见识世界。她还顺便对他的男性同伴们施下魔法,这样他们就不会对她闯入男子汉的世界忿忿不平,反而欢迎她的加入。让众人着迷是容易的事,那是她天性使然,而且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学识与冒险。
“自由女性”这个专用名词总是让我担忧。它暗示着普遍存在的“从属关系”,最终在我们所处的人生与时代,女性必须抬起她们低垂的头,奋起反抗。它也暗示着男人是自由的,但他们并非如此。在我看来,整个人类都正经历困境,男人与女人应该,而且将会结伴而行,从伤害大家的偏见与愚昧中解脱出来。但是女人,可以和男人一样,拥有勇气和意志力,永远走她们选择的人生路,无视任何约定俗成的界限。
我怀疑柏瑞尔·马卡姆是否听说过“自由女性”一说,或者,作为一位彻头彻尾的魅力女性,她是否曾考虑过女权主义。一九一九年,她十七岁的时候,将所有的家当装进两只马鞍包,以她唯一知晓的方式独自谋生。她没有家,也没有家人等她回去。《夜航西飞》记录的正是这种初生牛犊的勇气,一个勇敢得令人动容的十七岁女孩,决定了她未来的人生。
开始,柏瑞尔·马卡姆一直保有无畏、勤奋和非同寻常的成功。她并不自比先锋人物,也不以女性解放者榜样自居。她乐享肯尼亚的生活,那里是非洲的天堂,她也乐享自己的工作。
我只见过柏瑞尔·马卡姆一次,因为某个记不得的原因被召集到她位于奈瓦沙湖边的家里喝了一杯,房子是她租的,她在那里养赛马。那想必是在七十年代早期。我从自己朴实无华的山间别墅出发,别墅就建在大裂谷中的隆格诺特火山上。开车驶过尘土飞扬的小路时,我寻思着自己干吗要走这一遭。我对马一无所知,更不关心。如果这位内罗毕女士是位猎场看守、古生物学家或是牧场经理,我倒会极度感兴趣,热切地希望求教。生活在内罗毕的欧洲社交圈之外,我从未听说过柏瑞尔,我就这样无知地去了,刚抵达就已为返程后悔,漆黑之中要在那坑坑洼洼的路上开十六英里呐!
柏瑞尔在一间很典型的客厅里接待了我。房间是“殖民地式”装潢风格,大椅子和沙发上套着印花布,一张结实的桌子上放着饮料和杯子。没有书。总是留意书籍是我的职业病。柏瑞尔穿着黑色的紧身长裤和黑色的高领丝质套衫,这在卡其装盛行的内陆地区是颇具异域风情的穿着。她看起来魅力非凡,金发,皮肤晒成褐色,身材极瘦削。总之绝对不是我原本以为的那种牧马人样貌。我草率作出了错误论断:不管用意何在,这位穆海迦高尔夫俱乐部——内罗毕社交圈乏味又老掉牙的核心——的宠儿,训练赛马不过是为了取乐。
来拜访的还有两位仰慕者,一位年长些,另一位年轻些。他们起身为柏瑞尔端饮料,而柏瑞尔优雅地等候他们服侍的样子让我印象深刻。那时候柏瑞尔已经快七十了,我却以为她是个容貌出众的四十岁女人。我们漫不经心地说着些无关痛痒的话,我猜她跟女人相处时一定不太自在,尽管她对驾驭男人很在行,对马就更不用说了。她说她写了本书,大概这就是我被邀请的原因,因为她想谈谈关于书的事。我错过了这次机会。我没有在意,尽管唯一的中间人E.M.福斯特反复提及。外表有欺骗性,但本该由我去发掘外表下潜在的东西。我谢过柏瑞尔,和来时一样无知地回去了。现在,事过十多年之后,我为自己的愚蠢和错失良机感到懊悔。
要是我那时读过她的书,我会向她追问《夜航西飞》中所有未解答的问题。诚然,正如柏瑞尔所说,她的书不是自传。它缺乏自传所需的关键信息。
她一定已经不记得出生地莱斯特郡,四岁时她就离开那里随父亲前往未知的肯尼亚。但为什么桑赫斯特出身的克伦特巴克上尉会带着女儿到非洲,而把儿子留给了感情不和的妻子?柏瑞尔没有提及她的哥哥和母亲,没有提及自己的婚姻(她结过三次婚),也没有提及一九二九年出生的儿子。她带着爱意与仰慕写她的父亲,但还需要更多。在她讲述高潮迭起的故事之间,是重重疑云。
现在我向别人打听柏瑞尔。和以前一样,她还住在租借来的房子里,这间临近内罗毕赛马场的小房子是赛马会赠与的。她依旧训练赛马,也骑这些赛马,还曾对一位友人说:她在马上比在地上更自在。我还听人说,有人看见她走在内罗毕大街上,步履矫健、金发飘飘,你会以为她是个妙龄女子。她租来的住处最近被抢劫了两次,第二次她被打成重伤,但她仍住在那里。没有女人比她更不在意自己的物质环境,这大概是因为她在灌木丛中的小泥屋里度过了幼年时光,她父亲在开垦农场。人们带着担忧说起柏瑞尔“还和往常一样手头紧”。这个令人仰慕的女人,她搜集各式战利品,除了钱。
《夜航西飞》在我看来是个错误的书名,不恰当地暗示了本书的散文式文体。我认为,它是诗意的,抒情的,换个词说还是“能引发共鸣的”。对第一本(也是最后一本)书来说,它文学气息浓郁的遣词造句令人惊讶。绝大多数时候,这种风格很奏效,有时很悦目,有时则甜得发腻。温柔的语句掩盖了严峻的事实,来之不易的成就,以及危险坎坷的人生。你必须透过字句领会其后的危险与艰难。即便是柏瑞尔·马卡姆那次从东到西飞越大西洋的创纪录飞行,也被这样的文体抚平了叫人胆颤心惊的棱角。 尽管不公平,但时机意味着一切。《夜航西飞》于一九四二年在美国出版,尽管获得了压倒性的赞誉,但那是二战期间的衰落年份,人们的思维无暇沉醉于黄金般的非洲。一九四三年,《夜航西飞》在英国仅出版了一个小版本后,纸张配给制度就埋葬了书的前程,而缩减的报纸版面也没有什么位置留给书评。但在一九三七年,英国阅读界自认仍处于和平状态,卡伦·布里克森的《走出非洲》面市了,以后几年销量上升,最后成为认可的经典,成为那个时代非洲最知名的画像。读过刚出版的《夜航西飞》之后,我第一次重读了《走出非洲》,边读边比较。我觉得它该获得与《走出非洲》比肩的地位。
这么说并不是要做出评论家式的论断。这完全关乎主题,而非文体。卡伦·布里克森在写作《走出非洲》时已经是专业作家,在非洲写作而不是务农。伊萨克·迪内森就像她所证明的那样,她真正的人生目标是成为伊萨克·迪内森。而柏瑞尔·马卡姆是个行动派的女人,就和男人一样。她的著作是她职业生涯中一个怪异插曲。两本书的语调颇为相似,但我可以不加犹豫地同意,卡伦·布里克森的作品有上佳的写作水准,感情的抒发更加训练有素。《走出非洲》像口井一般深,如同卡伦·布里克森的农场和农场生活。《夜航西飞》则和当年欧洲的地平线一样宽广。尽管卡伦也了解农场生活,但作为一个拓荒的孩童和女生,柏瑞尔·马卡姆懂得更多。她描写在未开垦丛林地带的初次飞行,场面令人难忘。再没有其他描写更能表述那种广阔感、危机感和那片陆地并不友善的美丽。两本书都是写给非洲的情书,她们的非洲。并不互为敌手,而是互为补充。
《夜航西飞》中,我最喜欢的章节和其余章节不太一样,它没有任何文学性。它是柏瑞尔在飞机座舱内潦草写下来的,然后被装进一只邮件包,扔出了飞机,扔给一个名叫布里克森男爵的白人猎手,他一直在地面上等待着。柏瑞尔接着飞过塔纳河畔茂密的丛林地带,那里租给布里克森的顾客,来狩猎旅行的人们在那儿观看大象。
很大的公象——象牙也是——我猜有一百八十磅。象群里大约有五百头象。还有两头公象,和很多小象——在平静地进食。植被很茂密——树很高——两个水塘——其中一个在象群东北偏北半英里处,另一个在西北偏北约两英里处。你们和象群之间畅通无阻,半路有块林地。很多足迹。象群西南面有水牛。没有看见犀牛。在你二百二十度方向。距离约十公里。一小时后回来。努力工作,相信上帝,保持肠道畅通——奥利弗·克伦威尔。
我感觉这部分最贴近真实的她,无畏、能干、专业,而且风趣。《夜航西飞》的谜依然未解,那就是——柏瑞尔自己。
玛莎·盖尔霍恩
一九八四年于西纽彻奇
柏瑞尔·马卡姆著的《夜航西飞》以二十世纪二十至三十年代的肯尼亚为背景,真实再现了作者在非洲的生活,其中包括她毕生钟爱的两项有趣又传奇的事业——训练赛马和驾驶飞机。柏瑞尔·马卡姆以非常动人的文字,铺陈出她在非洲度过的童年、她与当地土著的情谊、她训练赛马的过程,以及从事职业飞行并搜寻大象踪迹的往事,更记录了她在一九三六年九月独自驾机从英国飞越大西洋直抵加拿大的经过。
柏瑞尔·马卡姆著的《夜航西飞》充满诱惑与神秘。怕叨扰读者的乐趣,我不想对内容多加赘述。一言以蔽之,这本书是由三十年非洲岁月串联起来的片段回忆,讲述一位女性从童年到一九三六年的精彩人生经历。柏瑞尔·马卡姆,常被认为是肯尼亚的喀耳刻女巫,却不是你以为的那种寻常喀耳刻。想象一下,喀耳刻在尤利西斯身上施下咒语,于是她可以与他一同远行,学习航海,见识世界。她还顺便对他的男性同伴们施下魔法,这样他们就不会对她闯入男子汉的世界忿忿不平,反而欢迎她的加入。让众人着迷是容易的事,那是她天性使然,而且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学识与冒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