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葛
国人历来遵奉先哲伟人名言,有些乃构成一生的座右铭带人坟墓,如前国家主席刘少奇那句“做党的驯服工具”。“驯服工具”,自然而然地就让人们想到踏实、隐忍、无怨、无悔、忠厚、慈善、老黄牛和一颗永不生锈的螺丝钉什么的,唯独不见笔画最单纯的“人”。
一日,在生活区遇上两位年轻女工,搀扶着一位头发、皮肤乃至衣衫皆白的蚕一样的老妪走来。那老人细眯起双眼,显然是在暗处或是病房生活得太久。待走近,我几乎惊呼出声来:老葛!
老葛,一位4000职工大厂的文具员。
老葛年轻时,做打字员,渐渐眼花了,领导就让她改任文具员。文具室就在办公楼三层西头那间密不透风的北屋。做文具员挺辛苦的,是那种将辛劳丝丝缕缕编织于细琐日常而不显功劳的差事。老葛算是我的“邻居”,我当时在厂毛泽东思想广播站做播音员。正值“文革”盛期,笔墨纸张的消耗惊人,全仗有老葛这灰白剪发头的女性一日日购进着发放着。有时夜半遇有“特大喜讯”或“政治事件”,我是打开广播,老葛则总会被人叫来张罗达旦。
老葛发放文具手续很严,无论生熟面孔,领条填罢,所领之物须一一对照方可出门,我有时套套近乎想走后门,总是碰壁。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身为党员的老葛因爱人的“政治问题”一直独身,一个因工伤致残的傻儿子至今终日在街上游荡(是被行车上掉下的枕木砸中脑袋),另一女儿曾跟我妻子学钳工。
厂里人都尊敬老葛。我家影集中,有一张妻子当姑娘时与老葛等人参加一个学习毛著积极分子代表会的合影。
我与老葛有过一次不愉快:那天我见厂长办公室的人领“鸵鸟”墨水,便跑去找老葛要,不料她给我一瓶普通墨水。我不依,老葛说,你写稿用得忒费,本地的就中了。我临走时悻悻地说:老葛,你偏心眼!老葛眼皮一耷拉,噼里啪啦拨起算盘珠子。
几次想写写老葛,一直不知从哪儿下笔,想着想着,渐次觉得,老葛的名字是与那文具联结在一体的,正如我们说惯了的“倪志福钻头”。
女清洁工
楼下,小区的垃圾堆得高出垃圾筒好多了。
已经熟悉的小区收垃圾的老人,一连两天没有出现,心里有些担心她。直到新的收垃圾人出现,并以机动三轮替代她原来的人力三轮车,也证实了一个不幸的消息:老人清理过早晨的垃圾后,和丈夫走亲戚,回来的路上,他们乘坐的电动车翻了,她当场被砸死……
她接手小区垃圾清理有两个年头了,我总是在去晨练的途中和她相遇,俩人从来都是互相招手致意;也总是在我归来的途中,看见她着手第二趟垃圾的清理。她的车子总是装得满满的。
眼见她赤手从垃圾筒里往外掬那些流质的垃圾,很是心疼,也怨恨那些随意丢弃垃圾果皮的人。你无法约束别人,就只有要求自己家做好,每一次都用垃圾袋装好垃圾,往垃圾筒里放时手要轻。人们要特别注意对那些做服务性劳动的人的尊重,这也是做人的最基本的要求。
就在几天前,我把一件“长城”牌风衣搭在她的三轮车车把上,说让她改成工作服穿。妻子送过她毛衣和一块新布料,还有一包杂色毛线,想着她家的女儿有时间可为母亲织一双手套。
就这样,小区失去一位每天为他人带来清洁的老人。
我问过传达室值班人她的姓名,说不知道她叫啥,年龄多大也不知道,只有每月领170元工钱时在本上画的“√”。张斗
那年清明,十个姊妹为母亲扫过墓后,我从许昌搭上去禹州的长途汽车,去看望郎毛在乡下的父亲,这是已久的心愿。
老人的名字叫张斗。
其实早已见过面的,而且是一家三口,农历大年三十赶到那个叫郭庄的乡村。那年,我的孩子正上小学。
记得郎毛说话利索、衣着整洁的母亲,心疼地抚摩着我妻子被类风湿压迫得佝偻的背:“就直不起来啦?”妻,只笑了笑,她感觉到了温暖。那几天山乡的日子,也必将温暖着我的一生。
临走前夜,一对老人乐呵呵掬来好多礼物,我都谢绝了,怕伤了老人的心,就说,要不,把那面瓢带走吧。是个巴掌大的半个葫芦,一看就是用过好久的。郎毛的父亲连忙把面缸上的那瓢拿起,用菜刀小心翼翼刮去上面的面垢,又拿干净毛巾擦了几遍,郑重地递我手上。
它,轻得几无分量。
郎毛父亲的手有些凉,收回去后好像找不到放回的地方。他喃喃一句:“俺真宇(郎毛出道前的原名)啥时间能出去呀……”这是一位智慧的中国农民,他在20世纪60年代河南大饥荒来临之前,凭着敏锐感觉,果断率领全家闯关东。他返回故乡的时候,看到村口多了一些坟头。
他的这句话很重很重,这是一个有沉重心事的传统的中国父亲的话语。这话语击打得我的回答竟有些轻飘:“会的……”如同瓦西里的那句台词。
那瓢,妻用了十多个年头,直到一天早晨它无声地裂开,粘补也无济于事。这期间,郎毛读完武汉大学,并在省会谋到职业,出版了《流浪的诗学》和《传说中的痛苦》。
戊子年八月,郎毛驾私家车陪我去看望住在郑州城南的他的父母。郎毛母亲一眼就认出了我:“咋老成这啦!”还那么干净利索,一句话说得我哈哈大笑。走时非送我下楼,楼道里的脚步数她最响。那天,郎毛的父亲“出场”稍晚,他从里间走出来时说的头一句话,让郎毛也吃了一惊:“你上次走时撇那儿一把伞,一下雨就想起你……”
是一把乳白底大红花尼龙布伞,八成新,用手开合的那种大雨伞。
我不大喜欢“滴水” “涌泉”一类的江湖语。寻常人大多行为只是本能的一种心态,流水落花,并无功利。也正是无数这样的细节,滋润着人生,抚慰着心灵,也见证着一个个人和家庭的兴与衰。
坦白地说,那次去郎毛家,我是有意要给老人撇下一点“念想”。设想着穷乡僻壤,一位勤恳的老人,下雨天撑一把红伞走在乡村泥泞的阡陌,会是多么美好的一幅油画。P346-350
不知是谁说过,一句话可以影响一个人的一生。不管这话对于别人如何,于我则是何等的灵验。尽管当时并没有太多的体味,然而随着岁月的延伸,拂去沙絮,越发显现出水晶般的光芒。
16岁投笔从戎,头脑中并无多少保家卫国的概念。每月163元的津贴,一定抽出10元,跑到山坡下一间门面的邮电所(所里的老营业员居然是开封穆家桥人)寄给母亲。余下的数目,就期待着周日天气晴朗,几十里外山下县新华书店的人骑车带着书箱出现在连队,把新书摊在篮球场文书给预备好的铺板上,凑近翻阅那些中外名著时的心情,如同扑入盛大的节日。
记忆很深的是一本书,书名忘了,其中写有邹韬奋做编辑时说的一段话:
给作者写信,不逊于写情书。
当兵时由于通信免费,曾有过一天写20封信的记录,以至于出现过信笺装错信封的喜剧。写信的习惯缘此形成,一直保持到现在。半个多世纪以来,我究竟投递过多少封信、曾给多少人写过信,应该不是个小数。说来也怪,做编辑之后,无论诗坛泰斗还是草根作者,每每伏案铺开信纸,邹韬奋的那句话就会萦绕耳畔。
不过本书中有关书信的独立章节,倒是出自老友周同宾一次通信中的提醒。
拙著间百十篇人物故事,又有多少源自叶茂根深的尺牍阡陌。
而今信息时代,我依然坚持书信,回复大多是手机信息,以至于衍生出采用南丁前辈与何弘院长的回复作序的诗意构思。
事实上,本书中的绝大多人我们确实有过鱼雁往来。从某种意义上,这部书稿也是我写给他们乃至读者的一封封信。
我是旱地拔葱,由蓝领直接走人编辑岗位,因了有着为他人作嫁衣裳者的金饭碗,写作属于副业。几十个春来秋去,一同起步的文友先后获奖、开作品研讨会、媒体采访、作家班深造等,我则一直坐在半旧的藤椅上看稿子、给作者写信,从未受封、获奖。灵感走近,会动笔写点或长或短的篇什,直至风平浪静驶入退休的港湾。在编写《111粒沙子》时,碰巧读到司汤达的墓志铭,拍案叫绝:
活过,爱过,写过。
不过对于我,还要添加上:编过。
我说过,自己永远抵达不了著作等身的境界,倒是书柜间瘦且直的几册书,特像我。
敏感。
迟钝。
倔犟。
矜傲。
轻信。
挑剔。 义气。
悲悯。
呆板。
自卑。
坦率近愚。
认真若痴。
渴望浪漫。
恪守道德。
我是和开封这座城市矛盾纠结的名字一样的男人,这自然也会不同程度地反映到我的写作与处世中。我无数次演绎过东郭先生的故事,却从未有滥竽充数之举。
关于本书,文字归文字,冷暖拙雅,任人评说。按捺不住的是书本外恁多让我感怀的往事和情节。
与德高望重的南丁先生真正意义上的接触不多,或许与自己的性格有关。郎毛于行走黄河时为我起的墨桅雅号,尽管张扬着帆樯般诗情画意,而我内心所接受的还是“末尾”,实际的行走和平素的处事,我习惯把自己置于最后。但南丁先生却总惦记着我,除去书中提及的被当时主编删节的那段珍贵见面,先生会在不同的场合说到我,比如在集会中提到中森的字写得好等。有关南丁先生的著作、文章已经不少,但先生还是让张颖给我打电话,说记得中森曾写过他的文章,想再看一看。那是一篇600字的速写,文中先生也仅有两句话(见本书《南丁》篇),这自然是先生对中森的一种发自前辈内心的重视。于是,我索性寄上了一组文章,这也意外并荣幸地收获了代序之一的经典。
在此,我特别要感激刘恪先生,用诗学理论家耿占春研究员的博士研究生、藏族同学邦吉梅朵的话说:“刘教授来河南发现了两个人,一是老张斌,再一个是赵中森。”刘恪初到河南大学任教,便在市政协关于落实开封作家队伍建设的一次座谈会上畅所欲言,限时40分钟的发言,他竞30分钟讲到中森的文字。那时我们还没有见过面,给我通信儿的文联会计打电话时都快要哭出声了。第一次相聚,他便强调指出我正在写的文化记忆系列且不可小觑,文字可再放开一些,要避开政治文化情结,要超越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闻知《宋朝暖水瓶》书稿成形,他爽快地说,我要给你中森写一篇序。据我所知,至今刘恪极少主动为人作序题跋。
与温文儒雅的何弘,纯粹乃君子之交。仅有的两次文学活动,几无对话。那次乔叶来开封诗云书社做《认罪书》的宣传,座谈结束回家的半路,我接到一个电话,开门见山:“中森,你走到哪儿了?”竟是何弘的声音,他诚挚地请我返回吃顿晚饭、说说话儿。2014年5月7日入夜,我收到何弘一则回复信自:“……我与你虽相识较晚,但很有一见如故之感。交流虽不多,心中常挂念。”我也是后来知道,作为河南文学院院长,鲁迅文学奖、茅盾文学奖评委的何弘,还是这部书的外审,这也足可以看出大象出版社领导对拙著的推重。据说何院长洋洋洒洒写满了两页评价,并提出作者需要修改的详尽意见。至于拿来作代序中的文字,虽短短不足200字,却凝聚着一位真正的学者与文学组织者内心的博爱和学识之明达。
著名学者王立群与我同庚,早已声名显赫,千头万绪的学术事务缠身,还能静下心来关注一位普通编辑的精神履迹,足以说明他的为人,也不失一次于我的“洗肺”了。
巧合的是本书的特约编辑谢景和,也是我上本书《宋朝暖水瓶》的责任编辑。这位小我一旬、与我家一条马路之隔的资深编辑,阳台上,我时常能看见他骑车或步行到对面李家馍店买馍的身影。正是他兄弟般的提醒让我在文字中避免了一些狭隘和意气用事,懂得了用于写作的锥画沙、屋漏痕。
在此我表示最衷心的感谢,尽管与他们的厚爱相比显然微薄,即便用这部正好赶在我本命年前问世的著作作为虔诚回报,也还是无以报答他们源于纯然天良人性的恩德。按照常理,人与人的交往本该互相受益,事实上我获得的最多而并没有给对方做出过什么,这将是中森心中永远的愧疚。历史残酷,生命脆弱,文字单薄,然从他们身上释放出的温暖和微笑,已让我看到凡世的美丽、真诚、无私与善良,并筑成镜与灯,照彻我生命之路,亦督促我甘愿做一个给天下加西亚送信的人。
最后,我想说一件事——
一天我接到一个文友的电话,说中森你整天写那些东西有什么意思?我不假思索答道,在写到老诗人李根红咯嘣一声嚼到米饭中的沙粒默默咽下时,我掉下了眼泪……为曾经遭受屈辱和受伤的人们分担痛苦,是一个作家最起码的品质。还有,中森也着实是想给这个社会留下一些真实记忆(我的几部书国家图书馆,河南大学图书馆,开封、杭州两地图书馆都有收藏),努力把所经历的人物、事件写好就是。再说了,咱们都是进入不了文学史的人。对方听不下去了……
我其实是一个没有雄心大志的人。小时候刚记事,同院一个曾救过我的命、从不多说话后来神秘失踪的男人,留给父亲的一双新皮鞋,就搁在我睡觉的阁楼皮箱上。我常常想这辈子能有一双这样的鞋,每月挣60块钱就满足了。当年所住的院子,坐落在古城一个叫耳朵眼的巷子里。长到读诗的年龄,置身《渔夫和金鱼的故事》,目标也只是延伸到拥有一座木房子便再也不要什么了,而且保证无论刮风下雨都会照常出海打鱼。
我一向认为,以文学救世济人只是一种理想,鲁迅、但丁、索尔尼仁琴、阿赫玛托娃也只能是寥若晨星。我承认,在做编辑的那些岁月,从来稿中发现了一些人才,但极不赞成那是培养。写作必须是要有天赋的,愚公移山绝对不适合文学创作。我编辑过其作品的恁多作者,有些已经过世,不少人如今已经成为所在领域的中坚;有些人,今天已完全可以做我的导师,能和他们有着书信联系和朴素的友谊,是我一生的荣幸。这些年来,我始终对那些发现和关注我的前辈、良师、益友,以及“70后”“80后”乃至“90后”的粉丝心存感恩,原谅我不在此恭敬地列出他们的名单,中森敬重并真挚地爱着你们之际,双手合十,默咏阿弥陀佛。
墨桅
2016年8月10日于汴京竹韵邮
中森大兄:
惠寄刊物收到,并已转交南丁老师。
大作业已拜读,俗务繁杂,迟复为歉。
我与你虽相识较晚,但很有一见如故之感。你写的开封的文字和诗歌编辑小札的一些篇章我都读到过,这些文字既是宝贵的历史记忆,本身也是优美的文学作品,殊为难得。
你是真正而纯粹的文人,我一向深为敬佩,交流虽不多,心中常挂念。
保重!
月底有杨稼生与痖弦通信集《两岸书》研讨会召开,请你参加,到时面谈。
何弘顿首
2014年5月7日子夜
赵中森是一位正直、纯粹的文人,长期任文学期刊编辑,是新时期以来河南许多重要文学事件的亲历者,也与全国许许多多的诗人、作家有着文学内外的多种交往。
《诗歌编辑札记》作者墨桅文笔简练而意蕴深邃,描写随意却生动传神,他善于把握描写对象最具特色的细节,寥寥数笔即刻画出人物性格鲜明、特点突出的简笔肖像。这些文字是对一个时代的记忆,勾勒出了一个时代文学的发展轨迹和真实面貌,非常珍贵。
《诗歌编辑札记》的作者墨桅在长期担任诗歌编辑的过程中,和国内外许多的诗人、作家有着文学内外的多种交往。这本书是作者对当时一些互动的回忆,是对一个时代的记忆。寥寥数笔即刻画出人物性格鲜明、特点突出的简笔肖像,勾勒出一个时代文学的发展轨迹和真实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