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青鸟故事集》中,李敬泽如一位考古学家对大量的历史文本、断烂朝报、稗官野史进行了丰富的考据,考据的事物贯穿自然历史与人文历史。上千条引用、考据、想象、思考穿插于《青鸟故事集》,其碎片拼接之术天衣无缝。比方说,对玫瑰与蔷薇的考据,引人深思……东方人之于蔷薇,西方人之于玫瑰,各自的文化围绕花朵之杯倾注了完全不同的酒。《青鸟故事集》还有对利玛窦,万历皇帝,清少纳言,穷波斯,布谢的银树,抹香鲸,沉水香等人物和事物的重新考据,加入了作者自己对当时场景的想象。李敬泽在真实和虚拟的历史真相中间制造出了一个设谜和解谜的局。整本书对于历史故事的解读非常烧脑,充满了考古学和博物学式的智力趣味。
读《青鸟故事集》如一次次惊险的穿越:李敬泽自由穿行于博杂的历史细节之中,收集起蛛丝马迹、断简残章,编织出逝去年代错综复杂的图景。
这是散文、评论,是考据和思辨,也是一部幻想性的小说。在这些故事中。一个个曾在东方和西方之间衔递交流的人,如一只只青鸟。倏然划过天空,它们飞翔的路径和姿势被想象、被铭刻。
是的,一颗硕大的珠子。当李灌移开波斯人的尸体,他看到那张破败的黑毡似有微光溢耀,珍珠就缝在黑毡之中……
合上棺板之前,李灌静静地看着波斯人,目光依然温润安详,他又看了看手中的珠子,珠子浮动着雾一般的银光,他合起手掌,把手伸向波斯人微张着的嘴,然后,又把手在眼前摊开,手里什么都没有了,似乎从来也不曾有过什么。
这个名叫李灌的人站在船头,他看着岸边的那棵小树,小树下埋着波斯人,波斯人的嘴里含着珍珠,小树越来越小,人们再也没有见到过李灌。
——这个故事出于《独异志》,载于《太平广记》。我对这个故事的重述是有感于相逢于天涯沦落的古典情怀,而当这个故事在唐人口头传播时,他们其实也在传达一个明白无误的消息:即使是“穷波斯”,他的身上也必有你意想不到的宝物。
李灌的故事只是围绕着这个消息的众多故事中的一个。比如又有一人名李勉,这回我们知道他是什么人了,故事传开时他已是司徒——一个大官,但故事发生时他还仅是刚卸任的县尉。那是开元初年,玄宗在位,李勉也在旅途中遇到一个老病垂危的“穷波斯”,怜而恤之,让他搭船前往扬州。半路上,波斯人死了,临死前同样以珠相酬,这一次的珠子比李灌那颗更为贵重,乃波斯“传国宝珠”,“价当百万”。和李灌一样,李勉也把这颗珠子放回波斯人口中……
所以,当李商隐断定“穷波斯”“不相称”时,他表达了唐人的普遍常识。医生应该精神矍铄,而不该像个痨病鬼;相扑手应该胖大魁伟,而不能如精瘦的鼓上蚤;当然新娘子应是窈窕淑女,而不应大腹便便;同样,来自远方的波斯人也应该富,而不应该穷,这就是世界的秩序,是知识。当然世界与它的秩序、生活与关于生活的知识之间常有不相称,这就需要予以矫正,就要讲故事,比如我们得知,“穷波斯”的大腿中可能藏有宝珠,于是“不相称”终于还是“相称”了。
在李勉的故事里,波斯人“抽刀决股,珠出而绝”——随着鲜血进溅,一颗璀璨的珠子自腿上的伤口中滚落,这种惨酷而隐秘的藏珠方法在唐人小说中时有所见,且多行于胡人之间。当然,如果不幸碰上硬点子,藏在哪儿也没用。武则天当朝时,一胡人从和尚手里重价购得一枚珠子,那珠子不过拇指大小,微青,和尚本来不以为贵,现在被人家当宝贝一样买走了,想来想去,大概越想越觉得吃亏,竟一个小报告打到了武则天那里。胡人被捕,官府令他交出珠子,那胡人答道:“已被我吞下肚去了。”谁知官府一拍公案,喝令衙役给他开膛。胡人一看不是事,只得讨一把刀,自己从腿上把珠子剜出来,我估计也没人给他打麻药。
——“波斯”本是今之伊朗,但在唐时也泛指胡人。特别是来自阿拉伯半岛、南洋诸岛的外国人,那些佶屈聱牙的国名我们记不住,又没学过世界地理,记住了也还是不知他到底从何而来,所以笼而统之,都叫“波斯”,盖因当时的波斯执中外贸易之牛耳,扬州城中,遍地“波斯胡店”,富商巨贾,手笔豪阔,国人为之侧目。
也许正是从那时起,中国人就坚定地认为,凡外国人都有钱,“穷波斯”不相称,“穷老外”也不相称——这也是我家楼下李大爷的看法。李大爷的修鞋摊上时有洋人光顾,李大爷捧一双船一般的大鞋,细针密线修补妥帖,然后看着洋人远去,就喝口茶,叹道:“这老外真是,越有钱越抠门啊。”
老爷子的智慧通常是渊源有自,难以辩驳。比如现在,我就得知,李大爷千年之上还有一位李商隐,他们对事物的看法一脉相承。当然,李大爷论证“老外”之富有只有一个简单实用的尺度:钱。而在李商隐的时代,“胡人”的财富却不能以金银或钱币衡量,这些来自远方的陌生人,他们之富有超出了我们平庸、日常的经验,只能付诸想象,而想象将指向某个超现实的表征,比如珍珠。唐人小说中,惊世骇俗的珍珠大多来自胡地,经历了万里波涛而流落中土,它们往往有神奇的魔力,这种魔力在沉睡,等待着被一个胡人唤醒。
——那位险些被开膛破肚的胡人后来被带到武则天面前,武则天老佛爷把那枚珠子拈在指间迎着阳光左看右看,看了半晌,说:“也没什么名堂嘛,你花那么多钱买来做什么?”那胡人已晓得厉害,不敢不照实答话:“小的家乡有个大湖,湖里有无数的珍珠宝贝,只是满积淤泥,捞不出来,只要把这珠子扔进去,泥马上就变成清水,宝贝一网一网只管捞。”
当然,他再也别想得到他的珠子了,那颗神奇的珍珠从此藏于深宫,据说唐玄宗时还有人见过,后来就不知下落了,也许被哪位宫女镶了首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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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布罗代尔。在他的书之后,我写了这本书。
1994年夏天,在长江三峡的游轮上,我第一次读布罗代尔,读他的《15至18世纪的物质文明、经济和资本主义》。夜幕降临,江水浩荡,汽笛长声短声,平生远意。在那时,布罗代尔把我带向15世纪——“现代”的源头,那里有欧洲的城堡和草场、大明王朝的市廛和农田。我们走进住宅,呼吸着15世纪的气味,察看餐桌上的面包、米饭,有没有肉?有什么菜?走向森林、原野和海洋,我们看到五百年前的人们在艰难行进,我们注视着每一个细节:他们身上衣裳的质地,他们的车轮和船桨,他们行囊中银币的重量,他们签下契约时所用的纸笔……
布罗代尔说,这就是“历史”,历史就在这无数细节中暗自运行。
这不仅是历史,也是生活。在时间的上游,那些日子已经过去,但对我来说,它们仍在,它们暗自构成了现在,它们是一缕微笑,一杯酒,是青草在深夜的气味,是玻璃窗上的雨痕,是一处细长的伤疤,是一段旋律,以及音响上闪烁的指示灯在黑暗中如两只眼睛……这一切依然饱满,它们使生活变得真实,使生活获得意义。
“历史”同样如此。布罗代尔使我确信,那些发生于前台,被历史剧的灯光照亮的事件和人物其实并不重要,在百年、千年的时间尺度上,真正重要的是浩大人群在黑暗中无意识的涌动,是无数无名个人的平凡生活:他们的衣食住行,他们的信念、智慧、勇气和灵感,当然还有他们的贪婪和愚蠢。历史的面貌、历史的秘密就在这些最微小的基因中被编定,一切都由此形成,引人注目的人与事不过是水上浮沫。
所以我寻找他们,那些隐没在历史的背面和角落里的人。在重重阴影中辨认他的踪迹,倾听他含混不清、断断续续的声音……
于是就有了这本书。撰写这样一本书是一种冒险:穿行于博杂的文本,收集起蛛丝马迹、断简残章,穿过横亘在眼前的时间与遗忘的荒漠,沉入昔日的生活、梦想和幻觉。
这肯定不是学术作品,我从未想过遵守任何学术规范。恰恰相反,它最终是一部幻想性作品。在幻想中,逝去的事物重新生动展现,就像两千年前干涸的一颗荷花种子在此时抽芽、生长。
这本书在我们与他们、本土与异域、中国与西方之间展开,这首先是因为那些人和事真的非常有趣;但更主要的是,在这个所谓“全球化”时代,我强烈地感到,人的境遇其实并未发生重大变化,那些充满误解和错谬的情境,我们和陌生的人、陌生的物相遇时警觉的目光和缭绕的想象,这一切仍然是我们生活中最基本的现实。我们的历史乐观主义往往是由于健忘,就像一个人只记住了他的履历表,履历表记录了他的成长,但是追忆旧日时光会使我们感到一切都没有离去,一切都不会消失。 这本书于2000年10月在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题为《看来看去或秘密交流》,一本小书而已,十六年来从未再版,其中的作品也从未收入其他文集。我一直觉得,这是没有写完的书,我一直想象和规划着一本更大的书。
然后,就是这本《青鸟故事集》。它并不符合我的期待,更大的书至今没有写出。这本书对《看来看去或秘密交流》做了修订,增补了《抹香》《印在水上、灰上、石头上》《巨大的鸟和鱼》三篇,其中的《抹香》写于2016年4月。
书名中的“青鸟”参见书中《飞鸟的谱系》。汉语中,翻译之“译”字源出于鸟。此义不仅汉语如此,志费尼《世界征服者史》中,讲述畏吾儿(维吾尔)人的起源:畏吾儿各族推举不可的斤为汗,“他们汇集在一起,举行盛会,把他推上汗位。全能真主赐给他三只尽知各国语言的乌鸦(Zagh),他在哪儿有事要办,乌鸦就飞到那儿去侦察,把消息带回”。
Zagh原是古波斯词乌鸦,何高济译本译为乌鸦,但也可能是喜鹊。前者是鸟纲鸦科鸦属,后者是鸟纲鸦科鹊属,本来同属一科。无论是鸦是鹊,报喜或报忧,总之此鸟精通外语,职司侦伺。
由此想到《山海经》中有三青鸟,为西王母取食,后来,这三只鸟飞进太阳黑子,成了乌鸦。天有一日,乌鸦也只有一只,但“三青鸟”的“三”却如孙猴子的尾巴,粗枝大叶地留着,变成乌之三足。
三只青鸟幻化为三足乌,但青鸟并未在天空消失,它们继续飞翔,到唐代,其职责已经由取食变成了传信:“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李商隐),“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李璟)。此时,它们和西王母没什么关系了,主要和“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戴望舒)有关,跨越蓬山之远、云外之遥,传递人类的心意和情感。
西王母所居正在如今的新疆。当日她接待周穆王,大摆筵席,宾主问想必需要翻译。所以,事情也许是这样的:酒席上西王母身边那三只巧舌的鸟儿向东飞去,变成青鸟、三足乌,但同时,那鸟也留在西域诸民族之间,后来成为不可的斤汗的乌鸦,不是一两只,不是四五只,恰好也是三只。
这本书写的皆是此地与云外异域之间的故事,书里的人原也是西王母座前之鸟,所以,名为《青鸟故事集》。
另有一件事差堪自喜。十六年后,重读当日写下的那些故事,觉得这仍是我现在想写的,也是现在仍写得出的。
是为跋。
李敬泽
2016年5月28日上午于野狐狸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