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南锣鼓巷的一间小店里,等着珠尔。离开巴黎已经两年多,甚至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讲法语。两年前,飞机从戴高乐机场起飞,还以为不过是在北京待半年,就回来——却不知道自己就这样,像转世投胎一般,飞到了另外一辈子。
跟珠尔失去联络,有一段时间了。国内没那么方便上Facebook,或者说,即使方便,我也不是那么热衷于社交网络的人。收到她的邮件的时候,心里莫名地一动,她的名字突兀地出现在一堆约稿邮件、房产广告,和采访提纲里——前世今生就这样交汇了。她说她拿到了十五天的带薪年假,马上抵达北京,准备好好看看这个对她而言总是出现在传说里的城市。她写信的语气一如既往,她是个乐观的姑娘,总有种凡事往光明处张望的蓬勃——也正因为如此,当年系里有一些人不喜欢她,他们觉得她为人虚假,看起来像交际花一样跟谁都友好相处,可是没有真心——人类的确是麻烦,无论在北京,还是在巴黎。
约在了南锣鼓巷,因为总觉得那也许是所有外国人都想要看见的北京——四合院、小店面、青砖墙——我打算带她去后海转转,等夜幕降临以后吧——特意早到了点,她一句中文不会讲,总不能让她等我。我突然想到一件很小的事情,小到我自己都觉得荒谬——等一下,见面的时候,一定要像过去在学校里碰面那样,拥抱她,然后互相贴面颊——久别重逢,该贴四次才对。两年来我从没再跟什么人行过这个礼,会生疏吧?我得用一种自嘲的语气告诉她,真是很久没这么做了。
我知道,即使我的法文已经生疏,即使有些词我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该怎么说——可是只要我开口去讲,脸上的表情就会有微妙的变化。我自然不可能时刻对着镜子说话,但我就是知道。说着那种语言的自己,不是同一个人。我需要用另外一种化繁为简的方式去思考和表达事情一一那是没有办法的事,谁让我对那种语言的熟稔程度还远远没到心有灵犀,因着这种不得已而为之,表情一定会随着那种语言的律动,变得带上莫名的自嘲或者刻意的轻松。当对面交谈的是外国人。我知道该怎么介绍自己,我知道回答一些问题的时候该拣怎样的重点——“你家乡是中国的哪里?”“在北方,一个工业城市,离北京不算远。不过,坐高铁也要四个小时。”“中国就是大。”“没错的。”类似的对话,看似顺畅地滑行,问我问题的人不会知道,这顺畅来自我多年来的打磨。就在不久之前,在企鹅书店办一场读者见面会——下面坐着的都是居住在北京的外国人——不由自主,我在回答问题的时候就知道该如何调整语序,如何省去一些不必要的成语和典故,如何将某些概念加一两句恰当的解释——这样,坐在我身边的同声翻译工作起来就比较容易。没有任何人教过我必须这么做,同样也没有人教过我为何要这么做——我灵魂里的另一个自己在奋力争取出头的权利,仅此而已。 渐渐地,就学会了用那种陌生的语言思想,遵循着截然不同的因果关系。
珠尔的短信说,她得迟到一会儿。她没有想到北京的路居然堵成这样。南锣鼓巷所有店面都面积狭窄,我身边那张狭小圆桌上的客人,已经换过三四轮。两个一听就是从美国来的女孩子,‘兴奋地比较着刚刚从藏饰店里买来的手链。也许珠尔手上,此刻也有一串类似的新鲜玩意儿。我跟珠尔算不上是朋友——学生时代,她的确看起来跟谁都是朋友,但貌似不属于任何一个固定的闺密团。她念书很努力,总令相对颓废的我觉得,此人的积极给人蛮大压力的。她热爱自己学的专业,总是展现出一种全力以赴的样子,让人知道她追求卓越。像很多法国女人那样热衷谈论政治,我记得那个画面——她站在通往我们应用人文科学中心的丹东街口,点燃一支白色万宝路,跟班上的几个男生相互调侃着,然后齐心协力一起嘲笑一个投票给萨科齐的同学——文学院的学生历来会给左派投票,这在巴黎是个铁律,不管社会党是多么没有出息。
还有呢?
我是说,我还记得珠尔什么呢?
想不起来了,可是我此刻却在盼望着看到她。就在出门的时候我还只是把今晚的约定当成一个非去不可的过场——老同学千山万水地来度假,怎么也得见一面。但现在,不是那么回事了,我想看见她,即便我也知道除了聊刚刚过去的新一轮大选,也没什么话题。
也许我们可以聊聊她去年在非洲的旅行。也许我们可以聊聊那几位依然留在学校里写博士论文的同学,不然就聊聊她的工作吧,她所供职的市场调查公司据说越做越大了——她算得上是当初同学里学以致用的。聊什么都好,聊一点能让我想起巴黎,想起往昔的事情。我最不想聊的就是我自己,我的工作,我的生活——我如今的生活早已超出了当年最大的梦想,可是当我面对着旧日故人,总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也许真的,这几年,别人都在一如既往地踏实生活,唯独我在做梦。
我挥霍了什么,耗掉了什么,失去了什么,我自己清楚。我庆幸我还是一个能够计算这些的人。人生最可怕的事,便是得意忘形至错觉巅峰一瞬会持续至永远。珠尔熟悉的身影终于闪现在门边,栗色鬈发长了些,弯在肩头,她看上去没怎么变,出来玩也还是学生时代那种牛仔裤和夹趾拖鞋的打扮。眼睛仍是明亮的。
我站起来冲她挥手。差点带翻了面前早已喝空的玻璃杯。拥抱她的时候,一句法语像只小鸟那样振翅飞出,在我还没来得及弄明白它是什么意思的时候。我听见我自己跟她说:“这么久了,真不敢相信啊。”
那些年,我从来不肯告诉同学们,我写作,今晚,我会对她说。
我想带她好好去喝一杯。无论多晚,送她回酒店。也许我不会告诉她,我好喜欢飞驰在凌晨空旷得像是梦境的长安街——因为在那个时候,我往往像含着眼泪那样怀念巴黎,甚至怀念所有我还没来得及经历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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