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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寂寞的十七岁/白先勇自选集
分类 文学艺术-文学-中国文学
作者 白先勇
出版社 上海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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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
编辑推荐

本书集中了白先勇1958-1961年,1963-1965年两个时期的创作,包括处女作《金大奶奶》,早期代表作《玉卿嫂》,中期代表作《芝加歌之死》、《谪仙记》等,题材多样,风格多变,其创作成熟期的许多优秀作品皆可以从中窥见雏形。小说所表达的是一种不变的人性,七情六欲喜怒哀乐,生老病死战争爱情。

目录

欧阳子序欧阳子/1

白先勇早期的短篇小说

——《寂寞的十七岁》代序夏志清/6

金大奶奶/1

我们看菊花去/15

闷雷/25

月梦/51

玉卿嫂/6l

黑虹/111

小阳春/134

青春/146

藏在裤袋里的手/152

寂寞的十七岁/164

那晚的月光/193

芝加哥之死/206

上摩天楼去/222

香港——一九六0/235

安乐乡的一日/245

火岛之行/257

谪仙记/270

谪仙怨/293

夜曲/301

骨灰/325

蓦然回首

——《寂寞的十七岁》后记/343

试读章节

我和玉卿嫂真个有缘,难得我第一次看见她,就那么喜欢她。

那时我奶妈刚走,我又哭又闹,吵得我妈连没得办法。天天我都逼着她要把我奶妈找回来。有一天逼得她冒火了,打了我一顿屁股骂道:

“你这个娃仔怎么这样会扭?你奶妈的丈夫快断气了,她要回去,我怎么留得佐她?这有什么大不了!我已经托矮子舅妈去找人来带你了,今天就到。你还不快点替我背起书包上学去,再要等我来抽你是不是?”

我给撵厂出来,窝得—肚子闷气。吵是再也不敢去吵了,只好走到窗户底有意叽咕几声给我妈听:

“管你找什么人来,横坚我不要,我就是要我奶妈!”

我妈在里面听得笑着道:

“你们听听,这个小鬼脾气才僵呢。我就不相信他奶妈真个有宝不成?”

“太太,你不知道,容哥儿离了他奶妈连尿都屙不出了呢!”胖子大娘的嘴巴顶刻薄,仗着她在我们家做了十几年的管家,就倚老卖老了。我妈讲话的时候,她总爱搭几句辞儿凑凑趣,说得我妈她们全打起哈哈来。当着一大堆人,这种话多难听!我气得跑到院子里,把胖子大娘晾在竹竿上的自竹布衣裳一把扯了下来,用力踩得像花脸猫一般,然后才气咻咻地去催车夫老曾拉人力车送我上学去。

就是那么一气,在学堂里连书也背不出来了。我和隔壁的唐道懿还有两个女生一起关在教室里留堂。唐道懿给老师留堂是家常便饭,可是我读到四年级来破题儿第一遭。不用说,鼻涕眼泪早涂得一验了,大概写完大字,手上的墨还没有洗去,一擂一摸,不晓得成了一副什么样子,跑出来时,老曾一看见我就拍着手笑弯了腰,我狠命地踢了这个湖南骡子几下,赐得他直叫要回去告我妈。

回到屋里,我轻脚轻手,一溜烟跑到楼上躲进自己房中去了。我不敢张声,生怕他们晓得我挨老师留堂。哪晓得才过一下子,胖子大娘就扯起喉咙上楼来找我了,我赶快钻到帐子里去装睡觉,胖子大娘摇摇摆摆跑进来把我抓了起来,说是矮子舅妈带了一个叫玉卿嫂的女人来带我,在下面等着呢,我妈要我快点去见见。

矮子舅妈能带什么好人来?我心里想她老得已快缺牙了,可是看上去才和我十岁的人差不多高。我顶讨厌她,我才不要去见她呢,可是我妈的话不得不听啊!我问胖子大娘玉卿嫂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人,胖子大娘眯着眼睛笑道:“有两个头,四只眼睛的! 你自己去看吧,看了她你就不想你奶妈了。”

我下楼到客厅里时,一看见站在矮子舅妈旁边的玉卿嫂却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气,好爽净,好标致,一身月白色的短衣长裤,脚底一双带绊的黑布鞋,一头乌油油的头发学那厂东婆妈松松地挽了一个髻儿,一双杏仁大的白耳坠子却刚刚露在发脚子外面,净扮的鸭蛋脸,水秀的眼睛,看上去竟比我们桂林人喊作“天辣椒”如意珠那个戏子还俏几分。

我也说不出什么道理来,—看见玉卿嫂,就好想跟她亲近的。我妈问我请玉卿嫂来带我好不好时,我忙点了好几下头,连顾不得赌气了。矮子舅妈跑到我跟前跟我比高,说我差点冒过她了,又说我愈长愈体面。我连不爱理她,一径想找玉卿嫂说话。我妈说我的脸像个小叫化,叫小丫头立刻去舀洗脸水来,玉卿嫂忙过来说让她来帮我洗。我拉着她跟她胡诌了半天,我好喜欢她这一身打扮,尤其是她那对耳坠子,自得一闪一闪的,好逗人爱。可是我仔细瞧了她——阵子时,发觉原来她的额头竟有了几条皱纹,笑起来时,连眼角都拖上—抹鱼尾巴了。

“你好大了?”我洗好脸忍不住问她道,我心里一直在猜,我听胖子大娘说过,女人家额头打皱,就准有三十几岁了,她笑了起来答道:

“少爷看呢?”  “我看不出,有没有三十?”我竖起三个指头吞吞吐吐地况。

她忙摇头笑道:  “还有那么年轻?早就三十出头喽!”

我有点不信,还想追着问下去,我妈把我的话头打断了,说我是傻仔,她跟玉卿嫂讲道:

“难得这个娃仔和你投缘,你明天就搬来吧,省得他钮得我受不了。”

矮子舅妈和玉卿嫂走了以后,我听见我妈和胖子大娘聊天道:

“喏,就是花桥柳家他们的媳妇,丈夫抽鸦片的,死了几年,家道落了,婆婆容不下,才出来的。是个体面人家的少奶奶呢! 可怜穷了有什么办法?矮子舅妈讲是我们这种人家她才肯来呢。我看她倒蛮讨人喜欢。”

“只是长得太好了些,只怕——”胖子大娘又在挑唆了,她自己丑就不愿人家长得好,我妈那些丫头,长得好些的,全给她挤走了。

P61-64

序言

      欧阳子序

欧阳子

一般的作家,或因经验不足,或因文才有限,即使在文坛上成功成名,他们毕生所能写出的好作品,常常只是同一类,同一色调的。因此,对一般作家,我们常常可以轻易而明白地分类,说他们是“写实派”、“超写实派”、“心理派”、“社会派”、“新派”、“旧派”……等等。

但是,我们却无法将白先勇的作品,纳入任何一个单一的派别里。白先勇才气纵横,不甘受拘;他尝试过各种不同样式的小说,处理过各种不同类式的题材。而难得的是,他不仅尝试写,而且写出来的作品,差不多都非常成功。

白先勇讲述故事的方式很多。他的小说情节,有从人物对话中引出的《我们看菊花去》,有以传统直叙法讲述的《玉卿嫂》,有以简单的倒叙法(nashback)叙说的《寂寞的十七岁》,有用复杂的“意识流”(stream of consciousness)表白的《香港——一九六O》,更有用“直叙”与“意识流”两法交插并用以显示给读者的《游园惊梦》。

白先勇小说里的文字,很显露出他的才华。他的白话,恐怕中国作家没有两三个能和他比的。他的人物对话,一如日常讲话,非常自然。除此之外,他也能用色调浓厚,一如油画的文字,《香港——一九六0》便是个好例子。而在《玉卿嫂》里,他采用广西桂林地区的口语,使该篇小说染上很浓的地方色彩。他的头几篇小说,即他在台湾时写的作品,文字比较简易朴素。从第五篇《上摩天楼去》起,他开始非常注重文字的效果,常借着文句适当的选择与排列,配合各种恰当“象征”(symbolism)的运用,而将各种各样的“印象”(impressions),很有效地传达给了读者。《香港——一九六0》里的文字,立刻传给我们一种混淆杂乱的感觉,使我们体会到香港这一小岛的可怕的混乱与堕落。《安乐乡的一日》里,在寥寥几行描写安乐乡景色的一段(小说第四段),作者用了三个“死”字(死角、死水、死寂),两个“灰”字(淡灰色、灰茫茫),此外还采用“枯竭”、“滞住”、“静寂”、“没有中断”、“没有变化”等词句,来象征女主角依萍内心的沉滞与隔世感。而作者使这故事发生在名叫“安乐乡”的地点,当然不无讽刺的效果(ironical effect)。

读者看白先勇的小说,必定立刻被他的人物吸引住。他的人物,无论男女老幼,无论教育程度之高低,个个真切,个个栩栩如生。我们觉得能够听见他们,看见他们。白先勇的小说,几乎全以人物为中心,故事总是跟着人物跑的。(只有《香港——一九六O》是例外。在这篇里,真正的主角不是余丽卿,不是她吸鸦片烟的情夫,而是香港这一个小岛。)身为一个男人,白先勇对一般女人心理,具有深切了解。他写女人,远比写男人,更细腻,更生动。

从这本选集里,我们发现白先勇在写作技巧方面,一直在进步着。他较早的作品,像《玉卿嫂》和《寂寞的十七岁》,虽然人物如生,故事动人,但结构方面,似较松散;有些细节,虽能使故事更显丰润,却未见得与小说的主题有切要关系。就好像作者有太多话要说,有点控制不了自己似的。但他近来的作品,好像过滤出来锻炼出来一般,结构异常紧密;没有一个细节,甚至于没有一句话,是可以随便删略的。每一篇,都像一张密织的网,那样完整。若是从故事里删去任何一个插曲枝节,就可能像剪断网之一线,伤害了全体。

特别是在近作中,白先勇总是以故事里人物的动作,或该人物与他人之对话,来明示或暗示该角色的心理状态;而不直接告诉读者,该角色感觉这样,感觉那样。譬如在《一把青》里,作者要表达朱青经过战乱丧夫的惨变后,由于心死而变得麻木不仁的心理状态;但他不直接这样告诉我们,却采用朱青对两次事变(郭轸与小顾之飞行失事)不同的反应,做个强烈的对比,以衬托出朱青的改变与麻木。这种写作技巧,若以主角为第一人称来写,就很难于运用。因此,除了《寂寞的十七岁》外,自先勇的小说,若非用第三人称下笔,便是取一个次要角色,为第一人称,从旁观的角度写成的。这使得作者与主角之间保持距离,因而易于保持客观。

白先勇的小说中,剧景的转换与上下文的连接,非常畅顺自然。这在他的传统叙述中,固然如此;在他运用“意识流”时,更是如此。《游园惊梦》里,钱夫人眼看程参谋和蒋碧月两人在一起,她的思想在瞬间逆流,回溯到过去的一幕类似的情景。于是,“现在”与“过去”流为一体,纠缠不清。但正当她再一度经验着过去那段痛苦的往事,

“五阿姐,该是你‘惊梦’的时候了。”蒋碧月站了起来,走到钱夫人面前……

(《游园惊梦》)

以上是白先勇擅于连接上下文的一个好例子。蒋碧月说这句话,别无他意,只是叫钱夫人上场唱《惊梦》这一段戏。但这句话紧跟在钱夫人的回想冥思之后,就明显地产生了双重作用。

白先勇的小说,虽然以人物为中心,但他小说中的“主题”(theme),并不比人物次要。在他最后几篇里,主题甚至压在人物之上,人物像是被作者特地选出来表现主题的。在白先勇作品中,常出现的主题,有下列几个:

一、由于逃避“现实”,由于缺乏勇气、力量去面对与接受它,或由于只肯后顾,不肯前瞻,许多人便在不自觉间与世脱节,觉得自己一无所属,终于成为一个失败者。白先勇对这一类人物充满同情,似乎不愿归罪他们,而归罪于我们这残酷的、,过分讲究“理性”的世界。《我们看菊花去》里的姐姐,《寂寞的十七岁》中韵主角,《安乐乡的一日》之依萍,都是这一类型的人。

二、人性之中,有一种毁灭自己的趋向,这趋向是一股无可抗拒的力量,直把人往下拖,拖向失败、堕落或灭亡。像玉卿嫂,《香港——一九六O》的余丽卿,《那晚的月光》中的李飞云,《谪仙记》里的李彤,都是因为敌不过自己,才走向败亡之途。

三、中国的传统文化,曾经有过灿烂辉煌的过去,可是如今,这种大气派的中国文化,竞已没落得不能再在世界潮流中立足。我们缅怀过去,不胜今昔之感。辉煌的往日,已是一去不返;我们除了默默凭吊,默默哀悼,又能怎样?

这最后一个主题,一次又一次地在白先勇的最近几篇小说中出现。尹雪艳、朱青和钱夫人,都可说多多少少象征着中国与中国传统文化的解体:尹雪艳是吗啡样的麻醉剂,暂时使人止痛,忘忧,但终于把人引向死地。朱青受战乱之害,历经折磨,终致失去灵性,麻木不仁。钱夫人有过辉煌的过去,但只因为“长错一根骨头”,她开始走下坡路,终于变成空壳一个,与世脱节。而《谪仙记》(请注意“谪仙”二字的象征意味)里的李彤,绰号叫做“中国”,用意更是明显。这几篇小说的语气(tone)中,有一种怀古念旧的余韵。

白先勇是一个道道地地的中国作家。他吸收了西洋现代文学的各种写作技巧,使得他的作品精练,现代化;然而他写的总是中国人,说的是中国故事。他写作极端客观,从不在他作品里表白自己的意见。可是读他最后几篇小说,我们好像能够隐约听见他的心声。我们感觉得出,他也像《谪仙记》里的慧芬那样,为着失落了的中国(李彤),心中充塞着一股极深沉而又极空洞的悲哀。

后记

蓦然回首

——《寂寞的十七岁》后记

许多年了,没有再看自己的旧作。这次我的早期短篇小说由出版社结集出版,又有机会重读一遍十几年前的那些作品,一面读,心中不禁纳罕:原来自己也曾那般幼稚过,而且在那种年纪,不知哪里来的那许多奇奇怪怪的想法。

讲到我的小说启蒙老师,第一个恐怕要算我们从前家里的厨子老央了。老央是我们桂林人,有桂林人能说惯道的口才,鼓儿词奇多。因为他曾为火头军,见闻广博,三言两语,把个极平凡的故事说得鲜龙活跳。冬天夜里,我的房中架上了一个炭火盆,灰烬里煨着几枚红薯,火盆上搁着一碗水,去火气。于是老央便问我道:“昨天讲到哪里了,五少?”“薛仁贵救驾。”我说。老央正在跟我讲《薛仁贵征东》。那是我开宗明义第一本小说,而那银牙大耳,身高一丈,手执方天画戟,身着银盔白袍,替唐太宗征高丽的薛仁贵,便成为了我心中牢不可破的英雄形象,甚至亚力山大、拿破仑,都不能跟我们这位大唐壮士相比拟的。老央一径裹着他那件油渍斑斑,煤灰扑扑的军棉袍,两只手手指甲里乌乌黑尽是油腻,一进来,一身的厨房味。可是我一见着他,便如获至宝,一把抓住,不到睡觉,不放他走。那时正在抗日期间愁云惨雾的重庆,才七八岁,我便染上了二期肺病,躺在床上,跟死神搏斗。医生在灯下举着我的爱克斯光片指给父亲看,父亲脸色一沉,因为我的右边肺尖上照出一个大洞来。那个时候没有肺病特效药,大家谈痨变色,提到肺病两个字便乱使眼色,好像是件极不吉祥的事。家里的亲戚佣人,一走过我房间的窗子便倏地矮了半截弯下身去,不让我看见,一溜烟逃掉,因为怕给我抓进房子讲“故仔”,我得的是“童子痨”,染上了还了得。一病四年多,我的童年就那样与世隔绝虚度过去,然而我很着急,因为我知道外面世界有许许多多好玩的事情发生,我没份参加。嘉陵江涨大水,我擎着望远镜从窗外看下去,江中浊浪冲天,许多房屋人畜被洪流吞没,我看见一些竹筏上男男女女披头散发,仓皇失措,手脚乱舞,竹筏被漩涡卷得直转,我捶着床叫:“嗳嗳,嗳嗳”然而家人不准我下来,因为我在发烧,于是躺在床上,眼看着外面许多生命一一消逝,心中只有干急。得病以前,我受父母宠爱,在家中横行霸道,一旦隔离,拘禁在花园山坡上一幢小房子里,我顿感打入冷宫,十分郁郁不得志起来。一个春天的傍晚,园中百花怒放,父母在园中设宴,一时宾客云集,笑语四溢。我在山坡的小屋里,悄悄掀开窗帘,窥见园中大千世界,一片繁华,自己的哥姊,堂表弟兄,也穿插其间,个个喜气洋洋。一霎时,一阵被人摒弃,为世所遗的悲愤兜上心头,禁不住痛哭起来。那段期间,火头军老央的“说唐”,便成为我生活中最大的安慰。我向往瓦岗寨的英雄世界,秦叔宝的英武,程咬金的诙谐,尉迟敬德的鲁莽,对于我都是刻骨铭心的。当然,《征西》中的樊梨花,亦为我深深喜爱。后来看京戏,《樊江关》,樊梨花一出台,头插雉尾,身穿锁子黄金甲,足登粉底小蛮靴,一声娇叱,顾盼生姿,端的是一员俊俏女将,然而我看来很眼熟,因为我从小心目中便认定樊梨花原该那般威风。

病愈后,重回到人间世,完全不能适应。如同囚禁多年的鸟,一旦出笼,惊慌失措,竞感到有翅难飞。小学中学的生涯,对我来说,是一片紧张。我变得不合群,然而又因生性好强,不肯落人后,便拼命用功读书,国英数理,不分昼夜,专想考第一,不喜欢的科目也背得滚瓜烂熟,不知浪费了多少宝贵光阴。然而除了学校,我还有另外一个世界,我的小说世界。一到寒暑假,我便去街口的租书铺,抱回来一堆一堆牛皮纸包装的小说,发愤忘食,埋头苦读。还珠楼主五十多本《蜀山剑侠传》,从头到尾,我看过数遍。这真是一本了不得的巨著,其设想之奇,气魄之大,文字之美,功力之高,冠绝武林,没有一本小说曾经使我那样着迷过。当然,我也看张恨水的《啼笑姻缘》、《斯人记》,徐訏的《风萧萧》不忍释手,巴金的《家》、《春》、《秋》也很起劲。《三国》、《水浒》、《西游记》,似懂非懂地看了过去,小学五年级便开始看《红楼梦》,以至于今,床头摆的仍是这部小说。

在建国中学初三的那一年,我遇见了我的第二位启蒙先生,李雅韵老师。雅韵老师生长在北平,一口纯正的京片子,念起李后主的《虞美人》,抑扬顿挫。雅韵老师替我启开了中国古典文学之门,使我首次窥见古中国之伟大庄严。雅韵老师文采甚丰,经常在报章杂志发表小说。在北平大学时代,她曾参加地下抗日工作,掩护我方同志。战后当选国大代表,那时她才不过二十多岁。在我心目中,雅韵老师是一个文武双全的巾帼英雄。在她身上,我体认到儒家安贫乐道,诲人不倦,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执着精神。她是我们的国文导师,她看了我的作文,鼓励我写作投稿,她替我投了一篇文章到野风杂志,居然登了出来,师生皆大欢喜。她笑着对我说:“你这样写下去,二十五六岁,不也成为作家了?”她那句话,对我影响之深,恐怕她当初没有料及,从那时起,我便梦想以后要当“作家”。中学毕业,我跟雅韵老师一直保持联系,出国后,也有信件往来,一九六九年我寄一封圣诞卡去,却得到她先生张文华老师的回信,说雅韵老师于九月间,心脏病发,不治身亡,享年才五十。雅韵老师身经抗日,邦灾国难,体验深刻,难怪她偏好后主词,“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她念来余哀未尽,我想她当时自己一定也是感慨良多的吧。

高中毕业,本来我保送台大,那时却一下子起了一种浪漫念头。我在地理书上念到长江三峡水利灌溉计划,Y.V.A.如果筑成可媲美美国的T.V.A.,中国中部农田水利一举而成,造福亿万生民。我那时雄心万丈。我要去长江三峡替中国建一个Y.v.A.。一面建设国家,一面游名山大川,然后又可以写自己的文章。小时候游过长江,山川雄伟,印象极深。当时台大没有水利系,我便要求保送成功大学。读了一年水利工程,发觉自己原来对工程完全没有兴趣,亦无才能,Y.V.A.大概还轮不到我去建设。同学们做物理实验,非常认真在量球径,我却带了一本《琥珀》去,看得津津有味。一个人的志趣,是勉强不来的,我的“作家梦”却愈来愈强烈了。有一天,在台南一家小书店里,我发觉了两本封面褪色,灰尘满布的杂志《文学杂志》第一、二期,买回去一看,顿时如纶音贯耳,我记得看到王镇国译华顿夫人的《伊丹傅罗姆》,浪漫兼写实,美不胜收。虽然我那时看过一些翻译小说:《简爱》、《飘》、《傲慢与偏见》、《咆哮山庄》,等等,但是信手拈来,并不认真。夏济安先生编的《文学杂志》实是引导我对西洋文学热爱的桥梁。我作了一项我生命中异常重大的决定,重考大学,转攻文学。事先我没有跟父母商量,先斩后奏。我的“作家梦”恐怕那时候父母很难了解。我征求雅韵老师的意见,本来我想考中文系。雅韵老师极力劝阻,她说学西洋文学对小说创作的启发要大得多。她本人出身国文系,却能作如此客观的忠告,我对她非常感佩。台大放榜,父母亲免不得埋怨惋惜了一番,台湾学校的风气,男孩子以理工为上,法商次之,文史则属下乘,我在水利系的功课很好,是系里的第一名,但那只是分数高,我对数理的领悟力,并不算强。我解说了半天,父亲看见大势已定,并不坚持,只搬出了古训说:“行有余力,则以学文”,我含糊应道:“人各有志。”母亲笑叹道:“随他吧,‘行行出状元’。”她心里倒是高兴的,因为我又回到台北家中来了。

进入台大外文系后,最大的奢望便是在《文学杂志》上登文章,因为那时文学杂志也常常登载同学的小说。我们的国文老师经常给文学杂志拉稿。有一次作文,老师要我们写一篇小说,我想这下展才的机会来了,一下子交上去三篇。发下来厚厚一叠,我翻了半天,一句评语也没找到,开头还以为老师看漏了,后来一想不对,三篇总会看到一篇,一定是老师不赏识,懒得下评。顿时脸上热辣辣,赶快把那一大叠稿子塞进书包里,生怕别人看见。“作家梦”惊醒了一半,心却没有死,反而觉得有点怀才不遇,没有碰到知音。于是自己贸贸然便去找夏济安先生,开始还不好意思把自己的作品拿出来,借口去请他修改英文作文。一两次后,才不尴不尬地把自己一篇小说递到他书桌上去。我记得他那天只穿了一件汗衫,一面在翻我的稿子,烟斗吸得呼呼响。那一刻,我的心在跳,好像在等待法官判刑似的。如果夏先生当时宣判我的文章“死刑”,恐怕我的写作生涯要多许多波折,因为那时我对夏先生十分敬仰,而且自己又毫无信心,他的话,对于一个初学写作的人,一褒一贬,天壤之别。夏先生却抬起头对我笑道:“你的文字很老辣,这篇小说我们要用,登到文学杂志上去。”那便是《金大奶奶》,我第一篇正式发表的小说。

后来又在文学杂志上继续发表《我们看菊花去》(原名《入院》),《闷雷》本来也打算投到文学杂志,还没写完,夏先生只看了一半,便到美国去了。虽然夏先生只教了我一个学期,但他直接间接对我写作的影响是大的。当然最重要的是他对我初“登台”时的鼓励,但他对文字风格的分析也使我受益不少。他觉得中国作家最大的毛病是滥用浪漫热情,感伤的文字。他问我看些什么作家,我说了一些他没出声,后来我提到毛姆和莫泊桑,他却说:“这两个人的文字对你会有好影响,他们用字很冷酷。”我那时看了许多浪漫主义的作品,文字有时也染上感伤色彩,夏先生特别提到那两位作家,大概是要我学习他们冷静分析的风格。夏先生对于文学作品的欣赏非常理智客观,而他为人看起来又那么开朗,我便错以为他早已超脱,不为世俗所扰了,后来看了《夏济安日记》,才知道原来他的心路历程竟是那般崎岖,他自己曾是一个浪漫主义者,所以他才能对浪漫主义的弊端有那样深刻的认识。

大三的时候,我与几位同班同学创办《现代文学》,有了自己的地盘,发表文章当然就容易多了,好的坏的一齐上场,第一期我还用两个笔名发表了两篇:《月梦》和《玉卿嫂》。黎烈文教授问我:“玉卿嫂是什么人写的?很圆熟,怕不是你们写的吧?”我一得意,赶快应道:“是我写的。”他微感惊讶,打量了我一下,大概他觉得我那时有点人小鬼大。现在看看,出国前我写的那些小说大部分都嫩得很,形式不完整,情感太露,不懂得控制,还在尝试习作阶段。不过主题大致已经定形,也不过是生老病死,一些人生基本永恒的现象。倒是有几篇当时怎么会写成的,事隔多年,现在回忆起来,颇有意思。有一年,智姐回国,我们谈家中旧事,她讲起她从前一个保姆,人长得很俏,喜欢戴白耳环,后来出去跟她一个干弟弟同居。我没有见过那位保姆,可是那对白耳环,在我脑子里却变成了一种蛊惑,我想戴白耳环的那样一个女人,爱起人来,一定死去活来——那便是玉卿嫂。在宪兵学校,有一天我上地图阅读,我从来没有方向观,不辨东西南北,听了白听,我便把一张地图盖在稿纸上,写起《寂寞的十七岁》来。我有一个亲戚,学校功课不好,家庭没有地位,非常孤独,自己跟自己打假电话,我想那个男孩子一定寂寞得发了昏,才会那样自言自语。有一次我看见一位画家画的一张裸体少年油画,背景是半抽象的,上面是白得熔化了的太阳,下面是亮得燃烧的沙滩,少年跃跃欲飞,充满了生命力,那幅画我觉得简直是“青春”的象征,于是我想人的青春不能永葆,大概只有化成艺术才能长存。

一九六二年,出国前后,是我一生也是我写作生涯的分水岭,那年冬天,家中巨变,母亲逝世了。母亲出身官宦,是外祖父的掌上明珠,自小锦衣玉食,然而胆识过人,不让须眉。一九二七年北伐,母亲刚跟父亲结婚,随军北上。父亲在龙潭与孙传芳激战,母亲在上海误闻父亲阵亡,连夜冲封锁线,爬战壕,冒枪林弹雨,奔到前方,与父亲会合,那时她才刚冒二十。抗日期间,湘桂大撤退,母亲一人率领白马两家八十余口,祖母九十,小弟月余,千山万水,备尝艰辛,终于安抵重庆。我们手足十人,母亲一生操劳,晚年在台,患高血压症常常就医。然而母亲胸怀豁达,热爱生命,环境无论如何艰险,她仍乐观,勇于求存,因为她个性坚强,从不服输。但是最后她卧病在床,与死神交战,却节节败退,无法抗拒。她在医院里住了六个月,有一天,我们一位亲戚嫁女,母亲很喜爱那个女孩,那天她精神较好,便挣扎起来,特意打扮一番,坚持跟我们一同去赴喜宴。她自己照镜,很得意。跟父亲笑道:“换珠衫依然是富贵模样。”虽然她在席间只坐了片刻,然而她却是笑得最开心的一个。人世间的一切,她热烈拥抱,死亡,她是极不甘愿,并且十分不屑的。然而那次不久,她终于病故。母亲下葬后,按回教仪式我走了四十天的坟,第四十一天,便出国飞美了。父亲送别机场,步步相依,竟破例送到飞机梯下。父亲曾领百万雄师,出生入死,又因秉性刚毅,喜怒轻易不形于色。可是暮年丧偶,儿子远行,那天在寒风中,竟也老泪纵横起来,那是我们父子最后一次相聚,等我学成归来,父亲先已归真。月余间,生离死别,一时尝尽,人生忧患,自此开始。

别人出国留学,大概不免满怀兴奋,我却没有,我只感到心慌意乱,四顾茫然。头一年在美国,心境是苍凉的,因为母亲的死亡,使我心灵受到巨大无比的震撼。像母亲那样一个曾经散发过如许光与热的生命,转瞬间,竞也烟消云散,至于寂灭,因为母亲一向为白马两家支柱,遽然长逝,两家人同感天崩地裂,栋毁梁摧。出殡那天,入土一刻,我觉得埋葬的不仅是母亲的遗体,也是我自己生命的一部分,那是我第一次真正接触到死亡,而深深感到其无可拒抗的威力。由此,我遂逐渐领悟到人生之大限,天命之不可强求。丧母的哀痛,随着时间与了悟,毕竟也慢慢冲淡了。因为国外没有旧历,有时母亲的忌日,也会忽略过去。但有时候,不提防,却突然在梦中会见到母亲,而看到的,总是她那一副临终前忧愁无告的面容,与她平日欢颜大不相类。我知道下意识里,我对母亲的死亡,深感内疚,因为我没能从死神手里,将她抢救过来。在死神面前,我竟是那般无能为力。

初来美国,完全不能写作,因为环境遽变,方寸大乱,无从下笔,年底圣诞节,学校宿舍关门,我到芝加哥去过圣诞节,一个人住在密西根湖边一家小旅馆里。有一天黄昏,我走到湖边,天上飘着雪,上下苍茫,湖上一片浩瀚,沿岸摩天大楼万家灯火,四周响着耶诞福音,到处都是残年急景。我立在堤岸上,心里突然起了一阵奇异的感动,那种感觉,似悲似喜,是一种天地悠悠之念,顷刻间,混沌的心景,竞澄明清澈起来,蓦然回首,二十五岁的那个自己,变成了一团模糊,逐渐消隐。我感到脱胎换骨,骤然间,心里增添了许多岁月。黄庭坚的词:“去国十年,老尽少年心。”不必十年,一年已足,尤其是在芝加哥那种地方。回到爱荷华,我又开始写作了,第一篇就是《芝加哥之死》。

在爱荷华作家工作室,我学到不少东西:我了解到小说叙事观点的重要性。Percy Lubbock那本经典之作:《小说技巧》对我启发是大的,他提出了小说两种基本写作技巧:叙述法与戏剧法。他讨论了几位大小说家,有的擅长前者,如萨克莱(Thackeray)有的擅长后者,如狄更斯。他觉得:何时叙述,何时戏剧化,这就是写小说的要诀。所谓戏剧化,就是制造场景,运用对话。我自己也发觉,一篇小说中,叙述与对话的比例安排是十分重要的。我又发觉中国小说家大多擅长戏剧法,红楼、水浒、金瓶、儒林,莫不以场景对话取胜,连篇累牍地描述及分析,并不多见。我研读过的伟大小说家,没有一个不是技巧高超的,小说技巧不是“雕虫小技”,而是表现伟大思想主题的基本工具。在那段期间,对我写作更重要的影响,便是自我的发现与追寻。像许多留学生,一出国外,受到外来文化的冲击,产生了所谓认同危机。对本身的价值观与信仰都得重新估计。虽然在课堂里念的是西洋文学,可是从图书馆借的,却是一大叠一大叠有关中国历史、政治、哲学、艺术的书,还有许多五四时代的小说。我患了文化饥饿症,捧起这些中国历史文学,便狼吞虎咽起来。看了许多中国近代史的书,看到抗日台儿庄之役,还打算回国的时候,去向父亲请教,问他当时战争实际的情形。

暑假,有一天在纽约,我在Little Carnegie Hall看到一个外国人摄辑的中国历史片,从慈禧驾崩、辛亥革命、北伐、抗日,到内战,大半个世纪的中国,一时呈现眼前。南京屠杀、重庆轰炸,不再是历史名词,而是一具具中国人被蹂躏、被凌辱、被分割、被焚烧的肉体,横陈在那片给苦难的血泪灌溉得发了黑的中国土地上。我坐在电影院内黑暗的一角,一阵阵毛骨悚然地激动不能自已。走出外面,时报广场仍然车水马龙,红尘万丈,霓虹灯刺得人的眼睛直发疼,我蹭蹬纽约街头,一时不知身在何方。那是我到美国后,第一次深深感到国破家亡的彷徨。

去国日久,对自己国家的文化乡愁日深,于是便开始了《纽约客》,以及稍后的《台北人》。

此《后记》原为一九七六年远景版所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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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5/3/1 12:36: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