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的心情
读了几页书,忽然发现窗外的雨住了。清新的空气从外面流进屋里,吸一口很好闻。于是披上衣出去。
走在被雨润泽过的小道上,一种古典的心情油然生起。忽然,一片枯黄的梧桐叶悄然落在我的跟前,我抬起头来,看见稀疏的枝桠背后,衬着一片铅色清隽的天,逼真而夺目的样子。想起周美成一句词来:“古屋寒窗底,听几片、井桐飞坠”,是极清苦的境界。
梧桐是中国人生活的一种境界,诗人也多爱吟咏它。中国文人一般有四种境界:一是松的境界,是一种浩然正气,它的另一种形式就是梅,显示成了傲气;二是兰的境界,是幽人隐士的风格,它的另一个形式是菊,只是兰的居隐是雅的,菊之隐则含了一丝野味;三是竹的境界,是一种高雅的君子风度,它的另一个形式是柳,似乎竹的雅是一种清雅,柳的雅则未免多了一层脂粉气;第四种境界就是梧桐的境界,是一种清苦之境,如同“箪食瓢饮”“穷而后工”的情调,它的另一种形式是莲,比之梧桐,莲是清淡而不至清苦。在取象方面,至少唐以前主要取的是莲叶而非荷花,看汉乐府多有“团团”之语,至后来也还有“枯荷听雨”之说的。此外还有一种境界是牡丹的境界,取其富丽之象,它的另一种形式是海棠,比之牡丹,它少一些豪门气息,多一些小家碧玉色彩,是一种艳丽,或一种媚态;但我觉得这个境界与真正的、本质的文人作风相距较远,所以,认真说来不能算它。
四种境界中,松梅之境是一种超拔之境。它的孤独是一种孤高之气,其实只是独而不孤,因为它的孤独里有一种自足自在的东西,它能以俯视的态度去面对人生,所以自有一种高高在上的圣人风度。像孔子“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便是圣人以松柏自比的。兰菊之境则是一种幽隐的智者之风,它也是孤独的,但是看破了孤独之后的孤独,它实则是一种名士风,显示为一种高洁,像朝饮木兰坠露,夕餐秋菊落英,即是如此。竹柳之境却是世间的君子,自有一种风流体态在,它也感受到孤独,但不是本质意义上的那种终极的孤独,所以只是一种君子风,是中古以后的所谓士君子。梧桐与莲的境界则是那种心气很高的寒士了,它的孤独实则是一种孤苦,如同杜甫,虽冠“诗圣”之名,以我看来则似一片深秋老梧桐,时时多有牢骚,有点姜白石“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的样子。
遐思绵绵,不觉得丝丝缕缕的细雨早已笼住了我,那浓郁的古典的情绪骤然一惊,似化为一抹淡淡寒烟,飘然而逝。
酒说
晋朝人与酒的关系,鲁迅先生谈得最透。阮步兵不用说,陶渊明也一样是酒鬼。但晋朝的酒鬼,留给我印象最深的还是刘伶。我们看他的《酒德颂》,觉得极痛快,因为这文章就是他自己生活的写照。我总觉得,《酒德颂》之于刘伶,就如《五柳先生传》之于陶渊明。古人的饮酒,多半是为了发泄对黑暗现实社会的不满。像刘伶,他用醉酒来抗拒“贵介公子,捂绅处士”们的“理法”与“是非”,可以说是没有办法的办法。陶渊明则“寄酒为迹”,其意终不在酒。李白也一样,他的“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则显出了唐人特有的悲壮。这种悲壮也突出体现在王翰“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这样的诗句上。似乎唐朝的酒比晋朝的酒更悲壮些。
我见过的写酒写得最有趣的,是袁中郎的《觞政》,绝不亚于他作的《瓶史》。中郎是晚明人,他笔下的酒似乎已没有了晋人的压抑,也没有了唐人的悲壮。中郎的酒,已经变成了一种市井文人的闲情逸致,有点类似于案头清供那样的玩艺儿了。(P1-3)
前记
这是一本无用的书。它既不实用,也无纯情。里面没有致富的法宝,亦无登龙的秘诀,更没有纯情的警句或悲喜交集的爱情奇闻,所以欲求致用以及闻达者,可以不必买它;欲求浪漫奇情者,也可以不必买它。否则白白浪费了顾客的钱财,又没有给人可心的货品,在我也是一种不安。
我把这些年零零碎碎写的一些小文章,选辑出版,本意是为了给愿意读我文章的主顾们一个比较完善和集中的成品。这些文字,当其发诸报端时,终是有些粗糙的。只是当时不觉得,而过后却都有些小的增删。这些文字,早的作于1990年,晚的到2000年,共选编了64篇,基本上是散文之属。我是极怠惰的人.作文极低产,又才浅气短,罕有作长篇文字的力量和信心,所以多只能作些千字文。这景况,说得雅一点,是所谓的遣兴;说得实在些,则是力所不及。就像是体弱的人,你若要他长歌,那真是难为他了,因为他的气力,只能是断续的残喘,而决不宜于长歌的。倘若硬是给他以最好的麦克风,鼻子哼一哼也会让麦克风造就成绕梁三日般的奇效,那当然也可以哄一哄人,使他冒充得气壮如牛的样子。但扪心一想,这又有什么实在的意义呢!其实长歌或短吟,均是因人而异的,只要适合其人者,便是好的;不合其人,便是再怎样的“气蒸云梦泽”吧,也终究藏不住骨子里的那一分虚假。我觉得自己还是诚实一些的好。
既然编成集子要卖给主顾,总想为它起一个好一点的书名,也确实想出了几个来,但终于又一一的推翻了。起名真是件累人的事。尤其是过去读过金圣叹的《杜诗解》,看他分析杜甫诗题怎样怎样的绝妙,无不暗含有微言大义的样子,我真是很自惭的。后来认清自己这辈子永远不可能达到杜甫那样的老谋深算,也就释然了,并索性有些破罐破摔起来。所以我对标题一向不甚用心,常常心有所思,并不命题,只信笔由心地先写下去。往往写到大半,会忽然想出一个标题,于是书于笺首,剩下的文章也就自然地顺着那标题的意思而发展完成了。我想,对于像我这样笨而且懒的人来说,这办法倒是很实用的。但这书的书名,却终究没能那样地“忽然想出”。无奈,只好借了古人的办法,如《论语》的章名、《诗经》的诗名那样,拈了正文的起首的字,冠而为名。这办法极省事。所以我这书的书名便直接搬了首篇的篇名来用。之所以如此,只是我再懒得多想,并非暗示着什么深刻的用心。这是我要向读者说明的。
而今的作文云者,真是殊非易事。我的这几十篇文字,多是在《桂林日报》副刊上发表的。那时周昱麟先生跑来,要我为他们写一些东西。他那样诚恳且不安的样子,教我很感动,于是应承下他,就一期期地动笔写下来。这些文字,多是故纸堆里的钩沉,融入了我的理解,作为多年读书的点滴感受,老实地记录下来。因此,它是绝不新潮或高深的,也没有新的名词和术语,没有刻求诗意的空灵与豪迈。书中大量的读书笔札式的东西,既无文章家的工整,亦无学问家的系统与严谨,多只是率性之作,读者切不可当做论学文字去读。我极知道我自己,读书类同野狐禅,但求大体,不计枝节,总之是十分率性的。这却也好,免掉了所谓的“獭祭”之嫌。而率性云者,亦未可全非。清儒李二曲先生,在他的《学髓》一文里,说过这样的话:“学问之道,正要遏境征心。心起即境起,境在即心在。心境浑融,方是实际。”这话,我是颇信以为然的。心性未可空言,亦不可不言。倘一味做死学问,未能征之于心,便非真学问。文章也一样,若一任心性,全无实境,也不会是好文章。这其中是有个分寸的。孟子言“四端”,又言“求其放心”(《孟子·公孙丑章句上》),是心性论,又不唯心性论。世事的玄妙,但凡在此吧。作文之难,正在于难以书写这玄妙上。我是做不到的。
这些年来,目睹过种种玄妙的文章,真是玄而又玄。然而玄到极处时,是要碰到“言语道断”的时候的,于是两眼发黑,昏倒在地——完啦!我怕这样的“完啦”,所以不敢去求所谓的“玄”。知者恕我,我亦敬我的知者。
是为前记。
子仲识
岁在壬午
由龙子仲所著的《古典的心情(精)》一书收录了《理想令生活宽阔而又绵长》、《苟信民主,绝对怀疑》、《关于《宜州家乘》的几个问题》、《生命的孤独与智慧》、《古典的心情》等95篇文章。
这是一本无用的书。它既不实用,也无纯情。里面没有致富的法宝,亦无登龙的秘诀,更没有纯情的警句或悲喜交集的爱情奇闻,所以欲求致用以及闻达者,可以不必买它;欲求浪漫奇情者,也可以不必买它。否则白白浪费了顾客的钱财,又没有给人可心的货品,在我也是一种不安。
由龙子仲所著的《古典的心情(精)》一书收录100多篇文章,对古今中外文学、历史、哲学等领域的大量作品和人物,从老庄孔孟到梁启超、鲁迅,到金庸、孙犁,对西方近现代文化的著名代表人物和他们的作品,如康德、尼采、卢梭、海涅、维特根斯坦等等,也有精彩评述。文章有长有短,文字与思想的张力结合得很好,可读性指导性非常强。